雷飛京:故鄉的淪陷
故鄉的淪陷
暮色在晨起之時就已經籠罩了這個村莊。舉目望去,天空如同粉刷過後返潮的牆麵,給人一種垂老的昏聵感。古稀之年的老人,胡茬像荒草一樣漫無目的地瘋長,他的指甲扁平,既黑又長,塵垢和他手指的皮膚已經融為一體。他獨自一人住在高架橋下,陪伴他的是兩隻種山羊和兩隻狗。他在前麵引路,一隻右後腿瘸了的黑狗在後麵一蹦一跳地跟著。
北方的春天越來越暖,春雨也難見一場了,好不容易下一場卻也難成氣候。路麵積了很厚的塵土,汽車疾馳而過,連我這個患嚴重鼻炎的人,都可以嗅到濃濃的泥土的味道。路邊墳塋上的花圈早已破敗,隻有幾個褪色的紙花隨風飄舞。三片石棉瓦靠在一起,中間用鐵絲一箍,再加上一扇隻能遮住下半身的木門,這就是村子裏最普遍的簡易廁所。住所也是臨時搭建的,逼仄而散亂。如果不是腳步聲驚動了村子裏的狗,它們的叫聲打破了這種極致的慘淡,你甚至無法想象這是一個村子。
土地被征用後,村子裏的年輕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比起那個在記憶中逐漸模糊的偏遠小村莊,實在具有莫名的誘惑力。唯有他們的父輩祖輩,還堅守在這塊已經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等待著遙遙無期的賠償和安置。六年了,很多老人沒能住進小區,也沒能在自家原始的炕頭終老,甚至在死後,他們也未能進入祖上的墳陵。
他們的故鄉已然淪陷。我想起我的故鄉。那條美麗的小河一直流淌在我的記憶深處,怎麼也揮之不去。如今,小河變髒水,煤礦的各類生活汙水排入其中;山中的那些桑樹,據說那年退耕還林的時候被村長下令砍掉了,理由是上邊要求種的是花椒樹。計劃經濟時代遺留的林場,開春後總是村民忙碌的身影。稍粗一點的,最終成了房梁;次一點的,回去用火烤烤,還可以做個鍁把;最不濟的,也被拿去弄成了西紅柿架,真可謂物盡其用。當年有個樹販子,看上了村口那棵據說有幾百年曆史的老槐樹,和幹部商量好價錢後準備叫吊車移走。村中一位長者得知此事,告訴村長這棵樹“通靈”。村長怕禍及子孫,這才作罷——有時候迷信自有迷信的好處。閑暇時候,大多數人選擇的娛樂方式就是打麻將,耕讀傳家的遺風在這裏早已經蕩然無存。
我的故鄉也一步步淪陷了,那些曾經尚且可以支撐記憶的細節已經無從尋找。
就像湘西之於沈從文,魯鎮之於周樹人,商州之於賈平凹,故鄉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無可替代的,它屬於私人記憶的一部分。身世沉浮雨打萍,塵世生活的苦痛於掙紮,作客他鄉的漂泊感和羈旅之愁,隻有故鄉才是最後的歸宿。當心底深處的鄉愁被一點點消解和擠兌,靈魂又能安放何處?連懷念鄉愁都沒有空間,這個國度怎麼了?
救贖在哪裏?
董礦分公司 雷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