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海:那段不明不白的天日——讀劉雲生的長篇小說《天日》
——讀劉雲生的長篇小說《天日》
早些年,就有許多作家對知青現象投入過關注,反映那場波瀾壯闊的1966至1976年,1700萬知青離開故土奔赴農村、山鄉、草原、邊疆的上山下鄉運動。就反映的地域而言,北至黑龍江、內蒙古、新疆,南至海南島、雲南、貴州,還有安徽、江西、四川、湖南、湖北、廣東、廣西、山西、陝西等地。如此大規模的人口流遷,讓知識青年的足跡遍及祖國的大江南北。知青,由此成為中國一個抹不去的重大曆史現象。
這樣的題材引得文學的介入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隻要有過知識青年的地方,都誕生過反映那個地區知青生活的文學作品。可見那場運動帶給人們的深刻影響。而今我們又讀到了離我們地域空間最近的、發生在雁北地區的有關知識青年的一段往事,這就是劉雲生先生創作的長篇小說《天日》。
我很吃驚於作者的第一句話:
從北京來到塞北高原的第一天,我和班長就被別人偷看了。
原本以為描述那個年代的事情,開始必是有人山人海、紅旗招展、口號震天的宏大場麵,沒想到取而代之的鏡頭竟是女人被男人偷窺到私處。“一根不冒煙的大煙囪,一棟大廠房,一排大宿舍,一個大食堂,還有一個罕見的大廁所”。相對於臆想的轟轟烈烈的鬧騰的“大”,這裏的“大”卻是靜得出奇。我曾讀過雲生兄為數不少的小說,以這種語言作導引而進入故事的起始並不少見,也是他向來的走筆風格,但我還是認為這次有所不同,有著精心設計的某種用意——那就是那個年代,不止人的精神尊嚴,就連身體尊嚴也是問題。還有一層用意,就是與政治切割開來,讓故事的走向沿著人性與社會對接的軌跡邁進。這樣處理的一個鮮明好處是,避虛就實、避輕就重,減小政治的壓力,以及由此帶給世人的敬畏之心,而還原於人的特性本質,還原於社會鬧劇之後的人生鬧劇。
我,主人公,來自首都北京,毛主席的紅衛兵,果然沒讓人產生敬畏之心,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偷看了,這一看不要緊,引出來一段故事,引出來一段充滿著恩恩怨怨的扭曲經曆,讓“我”度過了一段不明不白的“天日”。
“天日”這個題目起得太好了,“我”是把知青這段經曆當天日過的,誰承想那幫農民卻是把“我”當天日過的,由此,人和人活著的目的發生了衝突。為了見“我”這個天日,不惜以生命作賭,作為人生的終極,實在叫人歎息。
一個愚昧的山村,一夥愚昧的農民,居於山高皇帝遠的僻壤荒嶺,突然之間來了個北京妞兒,讓這個素以光棍村聞名的山漢子們個個都心動了。
誠然,以文明的方式是無法獲得的。於是,一場非法占有的預謀拉開了帷幕。
要說預謀,我覺得這個字眼對那些農民來說級別高了些,還不如用簡單的詞彙更為貼切,那就用這個字吧:劫。不過這個劫,未免實施得也太容易了,不用隱藏於路邊的樹林,更不用身藏冷兵器,亦不用野蠻暴力,也沒把人搞得那麼提心吊膽,因為,人就住在他們家裏,耍點兒小手段然後直接上了就大功告成了。
對“我”來說,後果嚴重,可對人家來說,反正是見了天日了,你想告就告去吧,反正這一輩子也不冤了,活著沒白活,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要問為什麼,問題太簡單了,一個農民的終極理想,睡了一個北京妞兒,值了!
告是自然的。
可路那麼遠,山一座接一座,“下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偌大的山野就像一個下不到底的無底洞”。
你想告,是吧?又走不出這山路,那好,我替你去告我去!
淳樸和無賴,善良和狡詐,猥瑣與坦蕩,憨直與鬼精,瞬間都集於一個農民的身上,真是讓你哭笑不得。
我替你去告我去!
一個對女人來說天大的事情,就這樣被施暴者奈之何的話語化解了。
後來的荒唐事就一個接一個了。丈夫不能生育,竟叫四叔幫忙,反正得給薛家留個種,至於這個孩子生下來該怎麼稱呼,似乎也不是件頭疼的事,綱常倫理之亂令人吃驚;薛佃寶替人擔命,提出的要求就是見見天日,而且條件還死死的,見天日就要見北京妞兒的。
我想起了阿Q,想起了精神勝利法,“對自己的失敗命運與奴隸地位采取令人難以置信的辯護與粉飾態度。或者根本不承認自己落後與被奴役,沉醉於那種臆想的自尊中;或者向更弱者(小尼姑)泄憤,在轉嫁屈辱中得到滿足;或者自輕自賤,甘居落後與被奴役。這些都失靈後,就自欺欺人,在自我幻覺中變現實真實的失敗為精神上的虛幻的勝利”。
“你睡得,我也睡得。”“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喜歡誰就是誰。”在這群農民的眼裏,眼前的就是我的,隻要條件許可,就可以霸占本不屬於他的一切財物,還可以選一個女人做自己的老婆。通過雲生兄一幕幕的展示和敘述,我們目睹了封閉山野千百年來教化演變的這堆“精神”產物。
正因為如此的荒誕不經,“我”也被精神勝利法同化了,你見你的天日,我過我的天日,林育生、王強柱,都是“我”轉嫁屈辱的對象,在自我幻覺中變現實真實的失敗為精神上的虛幻的勝利。
知青,原本就是政治的私生子,雲生兄深知這一點,那是先天的,無法改變的,唯一能夠撫慰心靈的,就是韜光養晦,與現實融合,適應下去。他以理性的態度和生命的感悟闡述了他的立場,在譴責的同時流露出讚美,鞭撻性惡醜,彰顯性善美。因為但凡人,在性需求上,拋卻虛無的修飾意義,在生理的快感上是毫無二致的。
這是他將政治還原於曆史的認識觀使然,將社會還原於規律的認識觀使然。
上帝造人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哪個女人是哪個男人身上的骨頭,這是上帝造人導致的混亂。就像阿裏斯多芬講過的那個著名的神話,初始人的形體是圓球形的,每個人都有四隻手,四隻腳,頭上長兩副麵孔,一副朝前,一副朝後,生殖器也有一對。這些人類的體力和精力都十分強壯,他們企圖打開一條通天之路,去和諸神交戰。
人的膽大妄為讓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感到不安,於是宙斯決定削弱人的力量,把每個人都劈為兩半。自此人開始兩條腿走路,力量大不如前。而人因被劈開彼此常常思念,且一見麵便相互擁抱不肯放手,直到饑餓麻痹而死。宙斯見罷,起了惻隱之心,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麵,使男女可以互相擁抱交媾生殖。所以每個人都是不完整的,是一種合起來才成為全體的東西。由此每個人都經常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從未見過自己的另一半是誰,你在找,那個另一半的自己也在找。
由於急切,出現了太多的盲目行為,你以為那個另一半是自己,可人家不以為;人家以為你是人家的另一半,可你又不認同;有時都確認了,立即跑上去擁抱,融合,結果很快發現,完全是一場誤會,彼此根本不是自己所要找的,要麼比例不對,要麼秉性不投。於是繼續尋找,繼續上演悲歡離合的傳奇。
我想說的是,如果社會的所有約束法則都是起作用的,那麼愛你的和你愛的都有一個價值觀可依,如果社會的所有約束法則都不起作用,那麼選擇混亂便可想而知。它不僅見於沒有教養的農民身上,也見於正襟危坐號令天下的皇帝身上。因為文明是不能拿著刀和野蠻廝殺的,它隻能拿人性的火種去溫暖感化。正因為如此,我覺得《天日》的創作有著非常鮮明的獨到的地方。至少對那段特定曆史條件下發生的故事作了人性的梳理,讓後人對那段不明不白的天日有一個理性意義上的評價和理解。
葉辛說,從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的青春這個角度而言,知識青年們敘說的都是同一代人的故事。但是,從每一個具體的個人來講,從每一個不同的男女知青的命運軌跡來說,一個知青就是一個故事,一個知青的故事就可能是一部長篇小說。沉浸在知識青年的如煙往事之中,一輩子也走不出那條青春河。知青文學,就是要讓曆史沉澱出真諦的思考。
從這個意義上說,雲生兄“對人的生活意義,人的承受能力,適應能力和潛力,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關係和矛盾,人的道德理想和道德實踐的矛盾,人對苦難的種種不同反應和感受,人與人關係(特別是文化背景不同的人之間的關係)的各個層麵,人在普通環境中不易暴露的弱點等等方麵,做了他應該做的探索,為人生提供了有益啟示”。
當然,就作品而言,欠缺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文化的衝突,主人公是一個來自首都北京的姑娘,有著全中國人民都向往的背景特質,冥冥之中她被一場運動牽引到偏遠的塞北農村,首先是文化的衝突,因為文化而導致的心理落差是自然的,特別是在經曆重大人生變故的時候。但可惜的是作品在這方麵鋪墊不夠,過渡得有點兒快了,讓我們沒能看到她的形象特征。其次,人稱上既然是以第一人稱“我”來展開敘述的,當是“京味”濃鬱,但自始至終都無法感覺到這一點,相反語言的格調基本上是當地色彩的。我覺得如果給這個主人公冠以具體名字或改為第三人稱敘述就好多了,這樣就可以做到風格貫通。第三,矛盾衝突少見高峰,通常都以緩和的筆觸收場,且大多以敘述語言為主,描寫也著重在景物上,對人的內心活動挖掘不夠,人物形象和氣質不夠鮮明。這些都是值得商榷的地方。
不過瑕不掩瑜,就內容上講,《天日》其故事的豐富性和跌宕性是其他同類小說中罕見的。其獨特的視角以及鮮明的地域特色也是其他同類小說難以比擬的。而且探討的主題也比較持續,就是關注在特定的曆史條件下,人的內心世界以及人的道德意識的原始表現。這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有著極為鮮明的人文特質,有著極為獨特的社會麵向。這些都是這部小說發揮出的卓越功能。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雲生兄對所有敘述的事實,都采取了回避的態度,不是對罪惡加以聲討,而是將罪惡懸置起來,不申訴、不鞭笞,將審判權留給了讀者,讓每一個讀者去探討、去思考。因為對那個年代的指責,於今已然失去意義。
這樣去理解曆史,反映了他的胸懷!
(作者單位:大同煤礦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