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天日下的靈魂—評劉雲生長篇小說《天日》

—評劉雲生長篇小說《天日》

　　劉雲生這部小說如果按照知青小說這一層麵來看，是很獨特的，過去那些關於知青題材的小說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可以說並不十分令人滿意，原因之一就是作品所描述的對象麵窄，有點單打一，它們常常隻寫知青不寫農民，或者把農民寫得過於簡單，甚至對農村人物一筆帶過，就知青寫知青，使作品受到了局限。
　　而現在這部小說圍繞著一個山村裏的人們最為關注的一件事來寫，那就是為山村裏眾多的光棍們找女人而展開的一係列滑稽而荒誕的故事。用當地人的話說，有了自己的女人，或者至少是接觸了女人，才算見了“天日”。天日，是古老的中國人們嘴上常掛著的一個詞，這個詞顧名思義是指天空和太陽，表明宇宙間最基本的物質，也可用以概括大自然，並進一步引申為一切光明和天理。而村民們關於“天日”的見解卻是非常獨到和頗具哲理的，以它來比喻人之大欲，人所要生存的最基本的要求。但是村民的這些要求，在那個眾所周知的專製年代裏，連飯都吃不飽，這一切就幾近天方夜譚了。
　　但他們終於等到了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那就是城市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
　　小說的主人公便是從北京來的插隊女知青，正當豆蔻年華，她和女同伴們剛在縣城裏落腳就顯得分外耀眼了。於是小說一開頭這樣敘述：
　　“從北京來到塞北高原上的第一天，我和班長就被別人偷看了。”
　　這句話就完全奠定了這部小說的悲劇和荒誕意味。
　　女知青們都沒想到村民們送給自己的第一個禮物竟是“偷看”！
　　山村的光棍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失去了見天日的權利的，他們一邊默默地承受著不見天日的痛苦，一邊尋求著各種意淫的辦法，比如“偷看”：在那個小山村最無權見到“天日”的年輕人要數這個倒黴蛋即所謂的地主子弟薛
　　佃寶了。他是一個正值當年的俊氣的小夥子，但他隻能利用自己為生產隊掏糞的便利（也是他僅有的一點兒權利）
　　在廁所偷看女人了。當然偷看的舉動極大地冒犯了女知青，或者準確地說是冒犯了公社領導的顏麵。薛佃寶為之付出的代價是被打斷了一條腿。
　　女知青雖然已經受到過相當的教育，且是來自首善之都，來山區的目的卻是接受“再教育”的，然而現在她們竟然被偷看了，她們既是受尊重的，又是受到侮辱的。當她們的權利第一次遭到侵犯，好在有公社幹部及時為她們維權。但接下來就不幸得多了，女主人公甫一進村住下，就被房東的兒子偷偷地奸汙了。這是女主人公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的。女主人公原有的理想完全破滅了。女主人公本來應該奮起反抗，但是她剛剛作出一點兒反抗來，很快就自暴自棄了。接著她完全就範，很輕易地嫁給這位不軌之徒，她從此就身不由己地任人擺布著，被丈夫家裏人像皮球一樣傳來傳去，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她仿佛隻能成為一個旁觀者，這哪裏有教育者的影子？她哪裏是來接受再教育的？她分明失去了一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她的感覺是自己已經被綁架。她相信了一個人的說法，她像一塊糕，已經落入了狗的嘴裏。小說也許應該寫女主人公如何做出激烈的反抗，因為這些知青們大都曾經在文革中造過反，多少也該有一點兒經曆的，但作者在這裏卻用了大量的筆墨寫了主人公的妥協，這是這部小說的匠心所在，是最耐人尋味的。小說主人公對一連串讓她難以忍受的事情，她都統統忍受了，她的那種曖昧態度，簡直讓人感到吃驚。誠然，她也做一點兒反抗，但表麵看上去，女主人公的反抗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決心，她像中了魔咒一般，麵對婆家以及隊長等人對她的合謀暗算，她都一一服從了。她本來開始想到縣裏去上告，但很快就打消了原有的念頭，轉而委身於“偷竊”她身體的人，和他結了婚。更有甚者，她還聽從了婆婆的央告，再一再二地與丈夫的四叔睡覺來替婆家生孩子。女主人公這種做法肯定讓一些初讀小說的人感到不解和不快，但讀過小說以後，你就會明白女知青是個心地柔軟的女人，她又何嚐不是用心良苦，她其實是在為丈夫家著想，她不忍心拋下弱勢者的他們不管，在這位女知青的內心深處我們看到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卻又不能不感到是一種亮光。在此我們不可以認為她不懂愛情，同樣一個風華正茂的血肉之軀怎能不懂愛情呢？她在人生的夾縫中與四叔也還萌生了愛情。這樣的愛情看去有點兒畸形，有點兒荒誕，不過也並非令人難以理解。縱觀劉雲生幾乎所有的小說，大都描述了社會底層小人物這些普通而又奇特的情感糾葛，他的作品總是彌漫著人在困境中苦苦掙紮著的愛情，這種在生活的重壓下所產生的愛情，也許缺乏轟轟烈烈的外表，有點兒死水微瀾、欲說還休的意味，甚至令人不以為然，然而它卻是有著一種令人吃驚的人性深度的，我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無奈之美，不知有無讚同者。
　　當然實際上女主人公也並非一味妥協，她畢竟是血肉之軀，她憤怒過，反抗過，當她遇到了她曾經在母校暗戀過的一起來插隊的校友林育生，她抓住機會，不顧一切地去愛他，而林育生也同樣在深深地愛著她，但這次婚外戀很快就結束了，原因是她不喜歡林育生的市儈氣以及他猶豫不決的性格。這次，女主人公在林育生的麵前就不再是委曲求全的了，也不再是態度曖昧了，而是很果斷地與林育生決裂了。
　　而她與她的學生王強柱發生的那種曖昧關係，既可以看作是一種純潔的友誼，也可以看作是一場愛情，不過更應該看作是她對自己命運所作的一種反抗，看作是她對自己人生空虛的一種填補。但是真正使得女主人公對命運做出一次次妥協的，也並非完全是她本人的意願，而是刁蠻而又善良的村民們與她周旋的結果，是村民們狡猾而又坦誠的心跡打動她的結果，作者的著眼點也正在這裏，這也是這部小說最有戲、最好看的地方。比如她要到縣裏告發那個房東的兒子薛長命（即後來她的丈夫）奸汙她，薛長
　　命竟然自願替她去告發自己。小說沒有說他要去自首，而是說他要替她告自己，他對她說：“那，你就甭去了，大老遠的，我去替你告我去。”遇到這樣滑稽卻又真誠的“賴皮”，使得女主人公不得不偃旗息鼓，放棄自己告狀的打算。而最讓讀者拍案叫絕的是小說最後的部分，丈夫（女
　　主人公和他分居已經很久，至此卻還沒有和他離婚的念頭）因為參與搶麵粉事件被抓獲而麵臨被重判的境地，丈夫家裏的人和隊長再次策劃這個與丈夫形同陌路的女主人公，去和曾經偷看過她的“壞人”薛佃寶睡覺，以換回丈夫的性命，這對於她來說委實是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情。丈夫家的人都苦苦哀求她，連隊長也給她下跪，於是女主人公在這件事情的麵前就變得兩難起來，她孤立無助地對天悲鳴：“老天爺呀老天爺……”這事件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薛佃寶，這個偷窺者其實是心地十分善良且非常有情有義的一個人，他真心喜歡女主人公，他心中的“小九九”不僅僅是為了救薛長命，為了救自己的父親，他另有一個更為神聖的念頭竟然是想以死來換得自己片刻的天賦權利，片刻的自由——見到“天日”，見到自己所愛的人，這不能不使得女主人公熱淚盈眶。
　　這樣的兩個悲劇人物，就變得惺惺相惜起來，他們既是狹路相逢，又有點兒殊途同歸的意思，這自然也是村民們運用自己身上東方式的智慧的結果，但讀者都明白他們所作的這件事開始是被動的，後來卻變成主動的了。也許，讀者一定還在思索著他們共同所要做的，究竟是對命運的一種無奈的妥協，還是一種不屈的抗爭？小說寫到這裏，可謂餘音嫋嫋。此時我們看到眼裏的似乎不再是兩個簡單的人物，而是兩個赤裸裸的靈魂。讀完小說，你也許會感到書中的人物都有點兒像煉獄中掙紮的靈魂。小說隻要寫出了人的真實的靈魂，那就應該是很好的小說。

（作者單位：大同煤礦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