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小說《嫁死》
1
米香和米夏,做姑娘的時候好得就跟親姐妹似的。米香先嫁了出去,一年多以後,在寨子裏給米夏說了一門親,兩個人就成了一個寨子裏的媳婦。米香和米夏各方麵的條件都差不多,說不上俊俏,也說不上醜,一般般的人而已。嫁的男人和家境也都差不多。可是,幾年過去,兩個人的日子卻是天上地下一般的差別了。如今,米夏坐著小轎車,住著小洋樓。而米香卻是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了。寨子裏人人都知道:米夏的好日子是從丈夫德昌死掉以後開始的。
德昌是三年頭裏死的。死在豫西一家小煤窯裏。那一次,小煤窯上一共死了十九個人,驚動了上頭,每個人賠了二十多萬塊。米夏有了二十多萬,一下子就成了寨子裏的暴發戶。在縣城裏買了小洋樓,置了全套的家當,改嫁了一個開車的,日子過得要咋滋潤有咋滋潤,一村子的人都妒忌得眼裏冒火。這可真真叫做因禍得福呢。
德昌死了三個月以後,村裏一個叫新良的男人也死在了豫西的煤窯上,新良的媳婦也得了一大筆錢。半年以後,村裏死了第三個下窯的漢子。當死到第五個男人的時候,賠償金已經增加到了三十多萬。情況特殊的還能拿到四十萬。四十萬,在村裏人看來,差不多就是一座金山了。死了五個男人,富了五個寡婦。這時候,寨子裏的女人就開始打“嫁死”的主意了。
不過,這條路也不是好走的。寨子裏接二連三地在礦難中死了幾個男人以後,就很少有人敢去豫西下窯了。拿命換來的錢,再多也沒人願意去掙。女人想要發這個賠命財,就得嫁給豫西的礦工去。豫西在千裏之遙的河南,是個產煤的地方。那裏常年聚集著成群成群的礦工。這些礦工們來自全國各地、四麵八方,大都是貧困地區一些走投無路、無法生存的窮漢子。這些漢子們大部分都是因為窮而討不上女人,指望著能靠下窯挖煤掙幾個錢,回家修房蓋屋娶媳婦。他們往往老大不小了,還不曾沾過女人的邊。見了女人很容易眼饞的,三哄兩不哄的,就上鉤了。女人們瞅準這個時機,來到煤礦附近,想辦法取得他們某一個的信任,然後嫁過去。等那人死了,就可以以妻子的身份得到一大筆錢了。反正礦工當中總有一部分倒黴蛋要死在礦井下的,這幾乎是避免不了的現實。
不過,“嫁死”的日子也不好過。背井離鄉、千裏迢迢地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給一個不稱心、也不如意的死鬼男人,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那個艱辛簡直不能提。再說了,生死由天。俗話說得好:會下窯的下一輩兒,不會下窯的下一會兒。有的人下了一輩子的窯也平安無事,有的人剛剛下了不到一班卻死掉了。這種事,沒個準頭呢。即便真的嫁了外地的礦工,那人也未必很快就能在礦難中死掉。死不了,女人就拿不到錢。拿不到錢,就得侍候著人家把日子往下過。那樣的日子,簡直煎熬死個人。來“嫁死”的女人們都把下煤窯的男人叫做“煤黑子”。但凡是娶了外地女人做媳婦的煤黑子,差不多都是歪瓜裂棗、又老又醜、身無分文的窮棒子。窮棒子外加煤黑子,那日子會有好過頭?
米香還是決定走這條路。兒子天生是個傻子,丈夫又拋下她們母子兩個走了。若是不想辦法,也隻能守在寨子裏煎熬一輩子了。同樣是煎熬,何不豁出去賭它一把呢?興許能熬出頭來呢。
米香就這樣來到豫西一個叫做瓦房溝的小村子裏,做了農民礦工王駝子的媳婦。
2
王駝子是個無父無母的光棍漢。五官長得醜不說,脊背上還突出了一個肉疙瘩,如同隨身背著一個大包袱似的,走起路來腰彎得像鴕鳥。四十出頭的人了,還沒娶下媳婦哩。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駝子”,日子久了,也沒人知道他的本名了。
米香帶著兒子皮娃子剛來的時候,在瓦房溝煤礦附近擺了一個賣豆花的小攤子。豆花是她家鄉阿壩的一種川味小吃。白白嫩嫩的盛在小碗裏,上麵放上紅的辣椒絲,綠的香菜,黃的炒豆瓣,單是看上一看就叫人眼饞呢。價錢也不貴,一塊錢一碗。不過,那東西稀稀薄薄的,嚐嚐鮮還可以,頂不了饑也解不了渴。礦工們都不愛吃。米香的小攤子一天也賣不了幾碗出去。不過,米香不怎麼在意。有一搭沒一搭地坐著。有人來吃就做生意,沒人來便織毛線。駝子不知道是真的喜歡吃豆花,還是看上了賣豆花的米香,得了空兒便去吃。吃過了一碗,再吃第二碗。一小勺、一小勺,像雞啄米一樣,吃得慢吞吞的,一小碗豆花要足足吃上一袋煙的工夫。吃完了第二碗還舍不得走,總要坐著抽完了一袋煙才起身。起了身卻也並不馬上就離開,還要跟米香的兒子耍玩一會子。他沒話找話地搭訕著問米香道:這孩子叫什麼來著?
米香笑笑,脆生生地回答:皮娃子。
他嘴裏重複著:“皮襪子”、“皮襪子”。低頭看看,孩子的腳卻是光光的。不僅沒有穿皮襪子,連布襪子也沒有。於是,下一次再來吃豆花的時候,就真的帶了一雙皮襪子過來給孩子。孩子得了皮襪子,自然滿心的喜歡,便衝著他咧嘴直笑。看著孩子憨憨傻傻的笑臉,他便也笑了。忽然就覺得活著挺好的。能夠有人對他笑,他也可以對人笑。以前,他是一個月也難得笑一回的。不笑不知道,笑過了以後才曉得:笑的感覺真的是很受用啊。為了多看一回孩子的笑臉兒,他來吃豆花時,隔三差五地就會帶一個小把戲來給孩子玩耍。一隻氣球,一隻小鼠仔,或是一隻瘸了腿的小貓咪。孩子每一次見了都喜不自勝,於是,兩個人漸漸的成了朋友。
在他一邊吃著豆花,一邊開心地笑著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想到,米香的那個賣豆花的小攤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隻是擺個招牌而已。她的目的是想找到一個合適的礦工,把自己嫁出去,然後等著拿賠命錢。米香的條件很簡單:隻要是沒有父母兄弟的單身礦工就好。至於長相、年齡、身高什麼的,對她來說統統都不相幹。有直係親人的則絕對不行,到時候會有人來跟她分財產。她可不想到手的肥肉再給別人瓜分了去。她打定了主意,要吃就吃獨食。不然的話,枉走了“嫁死”這條路。
礦上開飯館的馬大嫂見王駝子一天不拉地來吃米香的豆花,一坐到豆花攤子前便磨磨蹭蹭的,老半天不肯抬屁股。就說:駝子,你那麼喜吃豆花,幹脆讓她們娘兒倆搬回家去,搭幫過日子得了。王駝子正有此意,隻是不敢貿然開口而已。米香呢,已經摸清了王駝子的底細,知道他是光杆司令一個,正合自己的條件,自然也不反對。
王駝子的家窮得叮當作響,除了兩孔磚壘的破窯洞外,便什麼都沒有了。米香也不計較。不過,在搬過來以前,米香還是堅持去鄉政府注冊登記,領了結婚證。不領證便沒有名分,沒有名分便拿不到賠償金,這一點米香的心裏十二分的清楚。因此,絲毫不肯含糊的。
米香願意跟自己正式登記結婚,是王駝子沒有想到的。王駝子四十出頭,比米香大了十幾歲。能正經八百娶一房媳婦過日子,王駝子求之不得呢。以前,王駝子曾經有過一個女人,也是外地的。沒法子,像他這樣又窮又醜的男人,在本地是尋不下女人的。隻有比他更窮的外地女人,才會看上他。那個外地女人跟他稀裏糊塗地過了半年多,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卷了他存下的幾千塊錢,像鳥一樣飛走了。他照著那個女人告訴他的地址找了去,結果,根本沒有那個人。那女人從頭到尾都在懵他。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招惹那些外地女人了。但到底是個男人家,好了傷疤忘了疼。久不沾葷腥,見了有機可乘的魚兒就走不動了。
他原本想,米香可能也是個“放鴿子的”。吃一塹,長一智。自己需得處處提防,過一天便是一天,左右不過搭個幫而已。誰知,米香卻是不肯將就的。自己提出來,要跟他正式登記結婚才肯搬過去,而且把隨身攜帶的身份證、戶口本都拿了出來。證件齊全,來曆分明。明媒正娶,手續完備。他心裏的石頭才一下子落了地。心說:人家是真心實意要跟自己過日子哩。將心比心,以心換心,自己萬萬不可虧待了人家娘兒倆。
注了冊,登了記,請飯館的馬大嫂喝了一杯薄酒,婚事就算是辦了。雖然簡單,卻是輸戲不輸過場兒,該有的程序一道都不少,該蓋的公章也一個都不缺。日子就這樣開張了。
以前,王駝子孤身一個,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饑。現在,一下子添了兩口人,有了老婆,還有了兒子,他覺得既緊張又興奮。沒等米香開口,自己把手頭存的幾個錢全部拿出來,先給皮娃子買了一張小床。床雖然小,卻是席夢思的,軟得像棉花包。皮娃子從生下來長到現在九歲半,還沒有睡過這麼軟和的床呢,一躺上去就不願意起來了。每天都要媽媽揭掉被子亮出光屁股才肯睜眼,活脫脫就像一隻小懶貓兒。
米香呢,也不去擺攤子賣豆花了。不是她不願意賣,是王駝子不讓她再賣。王駝子想:既然自己娶得起老婆,就應該養得起老婆。自己好歹是個爺兒們家,若是再讓自己的女人辛辛苦苦去賣豆花,掙可憐的幾個小錢,人家要笑話自己哩。再說了,即使別人不笑話,自己也舍不得米香再去辛苦勞累。他從心眼兒裏疼自己的女人。這女人是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呢。怕自己上班去的時候米香在家裏寂寞,他咬咬牙買了一台彩電回來給米香看。不過,米香天天守在電視機前,卻還是不開心。米香是四川人。別的節目她都不愛看,單隻愛看川劇。變臉兒、滾燈、吐火,這些她都百看不厭。可是,電視裏好多天也不演一回。越不演米香便越想看,想得心煩意亂。為了讓米香開心,王駝子特意坐幾個小時的車進了一趟城,買了一大堆川劇碟子,當然也順帶著買了一個放碟子的機器。這樣,他手頭存的那點錢就花得差不多了。為了多掙錢,他幹得更加賣力了,有時候甚至打連班下窯。一班是八個鍾頭,連班幹的話就是十六個鍾頭。從礦下出窯升井時,人累得像一攤子爛泥。不過,他一點怨言都沒有。自己現在是個有妻兒、有家室的男人,肩膀上挑著擔子哩。自己不下死力氣幹活,難道讓女人和孩子去幹不成?想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王駝子的心裏就熱乎乎、軟綿綿的,像米香做的豆花一樣。
米香是個極聰慧的女人。雖是生長在南方,做出來的北方飯菜卻又香甜、又可口。擀麵條、包水餃、烙蔥油餅、漏麵魚兒,沒怎麼學就上手了。王駝子什麼時候回到家裏,都有熱菜熱飯等著自己。雖是粗茶淡飯,卻也有滋有味。看著熱騰騰的飯菜,再怎麼累,王駝子的心裏都是受用的。還有皮娃子。在豆花攤子上他已經跟王駝子混熟了,現在進了一家門,成了一家人,跟王駝子更加親近了。雖然癡癡呆呆、傻頭傻腦的,卻知道叫爹。每一次,王駝子還沒有進門,他就奔出屋子來,一邊“爸爸”、“爸爸”地叫著,一邊就撲到了懷裏。王駝子若是晚回來了一會子,他就會像一隻小狗一樣蹲在門口等著,直到王駝子回來才肯進屋。摸著那孩子的頭,王駝子的心就酥得像芝麻糖一樣了。
他隻知道,登了記注了冊,領了結婚證,就是貼心貼肉的一家人。卻不曉得,米香有米香的算盤哩。
3
說實在話,米香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上過王駝子。
又老又醜,比自己大十幾歲不說,腰彎得還像蝦米一樣。一個沒人要的破落戶。自己年輕輕的,日子才剛剛開始,怎麼會守著這個死駝子過一輩子呢?她看4中的隻是王駝子無父無母、少兄弟無姐妹的單身漢身份而已。這樣王駝子一旦死了,她才可以獨吞他的賠命錢。心裏頭藏著一百個不情願,表麵上卻痕跡不露,還要裝作恩恩愛愛的樣子,那滋味甭提有多麼別扭了。做飯、洗衣這些家務活米香都不在意,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床 之事。她覺得,那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在遭罪。每一次被駝子壓在身下,她都緊緊地閉了眼睛,如同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但,為了兒子,她隻得讓自己咬牙堅持著。
是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
米香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生下一個癡呆兒來。若不是這樣,丈夫也不會拋下她們母子的吧?無論怎麼傻,皮娃子也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自己沒有辦法不疼他。皮娃子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上學念書,長大了也不會謀生。自己必須替他掙下一份像樣的家業來,最好為他討得一房媳婦。不然的話,他怎麼活下去呢?自己老不中用的時候,又有誰來照顧他呢?一想到自己死了以後,皮娃子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不是餓死,便是凍死,米香就感到心痛欲絕。她想,若是不把皮娃子的一生安置好,自己怕是死也不會瞑目的。
可是,哪家的姑娘肯嫁給一個傻子做媳婦哩?除非自己像米夏那樣,擁有萬貫家私。想到兒子漫長而又淒惶無助的一生,米香便覺得,一切的苦自己都吃得,所有的罪自己也都受得。隻要能夠為兒子弄到一大筆財產,使兒子將來的生活有個依靠和著落。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捱著。大半年過去了,米香所期待的事情卻還是遲遲地不肯發生,甚至連一點跡象都沒有。王駝子每天該上班的時候就走了,該下班的時候安然無恙地就回來了。差不多像鍾表一樣準時。這讓米香既著急,又失望。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王駝子做工的瓦房溝煤礦這麼久都不出02manbetx.com 。她沒有多少文化,但卻每天都看電視新聞。一看到有關礦難02manbetx.com 的報道,她便興奮得渾身打顫,連氣兒都喘不勻活了。她發現,全國各地的礦難02manbetx.com 差不多隔三差五就會發生,每一次礦難都要或多或少地死掉一些男人。有時候是三個五個,有時候是十個八個,有時候一死就是幾十上百個。人死如燈滅,好比滾水潑糖雪。親人們不管怎麼哭、怎麼鬧,死去的人都不會再複活了。她們哭來鬧去,也無非想多得幾個賠命錢而已。拿到了錢,要不了多久,她們就會忘了那死去的人,該怎麼過還怎麼過。
米香原本對煤礦的事情一無所知,現在卻了解了很多。她知道,煤礦上的02manbetx.com 是各種各樣的:有時候是塌方,有時候是透水,有時候是瓦斯爆炸。還有的時候是一些說不來名堂的事故。這些事故隱患就像藏在窯底的怪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出其不意地鑽出來,吞沒掉一些人的性命。可是,王駝子所在的瓦房溝煤礦卻好端端的,一點事情都沒有。
米香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一邊安慰自己說:久打河邊過,不能不濕腳。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摔死的都是爬高的。她不相信王駝子會永遠吉星高照。在她的家鄉有一種迷信的說法,認為女人的經血是最不吉利的東西,誰沾上了都要倒黴。誰若是跟哪家結了仇怨,便偷偷地把沾了女人經血的衛生紙埋在哪家的地界裏,那家裏就或遲或早一定要倒黴了。米香相信這種做法是靈驗的。她偷偷地包了一條自己用過的衛生巾,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摸黑來到駝子做工的煤礦上,把那東西悄悄地埋在了煤堆裏。
做過了這件事情以後,米香的心裏有好一陣子無法安寧。每一天駝子要去煤礦上班的時候她就想:這個彎腰駝背的醜男人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吧?想想看,一個人,鑽到地下一百多米深的黑洞裏去挖煤,要送命還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情?想到駝子要去見閻羅王,米香的心裏就會禁不住一陣發抖。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什麼滋味。
不過,就像一陣風掠過一樣,她很快就定了心,穩了神。並安慰自己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為什麼皮娃子天生就是傻子?為什麼自己的男人會離開自己?為什麼米夏會過上好日子?為什麼王駝子生來會是駝子?為什麼自己偏偏找了王駝子來嫁死而不是別個男人?這些全是天意。天意不可違。駝子若是死在礦井下,那一定是他命該如此,跟自己無幹。自己不拿他的賠命錢,他也照樣要死的。這樣想著,米香的心就平靜了許多。那種罪惡感也減輕了許多。不過,駝子要去上班時,她還是燒了好吃的飯菜侍候他,並勸駝子多吃。
她嘴裏說著:多吃些,多吃些。吃飽了力氣足。心裏想的卻是:吃了這一回,還不知有沒有下一回哩。多吃一口是一口吧。在她的眼裏,駝子差不多已經是個死鬼了。夜裏上了床,她甚至不願意挨他,也不敢挨他。駝子要跟她行夫妻之事,她總是想方設法地敷衍、推諉。有時候說身體不舒服,有時候又說是心情不好。駝子呢,也不敢違拗她。依著順著還怕她不高興哩,哪裏還敢違逆?回到家裏,有女人的說話聲,有孩子的笑鬧聲,還有熱飯熱菜,對駝子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滿足了。於是,老老實實地躺在女人的身邊睡著了。做夢都在笑呢。
駝子睡著了,米香卻還醒著。許是心裏藏著事的緣故吧,自從嫁給了這個彎腰駝背的醜男人以後,米香就落下了一個失眠的毛病。半宿半宿地睡不著。睡不著便胡思亂想。不過,想得最多的還是駝子的死。在她的假想中,駝子已經死過一百回了。有時候被淹死,有時候被炸死,有時候被瓦斯毒死。許多的時候是被煤塊砸死。無論怎麼著,反正不是好死。由於死得橫,那樣貌看上去便特別地凶。米香簡直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可是,愈不敢看,卻愈是想看。
於是,每當駝子睡著以後,米香就會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睡相。令米香感到吃驚的是:駝子睡著的時候眼睛卻是半睜著的。嘴巴也半張著。真像是死人一般。第一次看到駝子的睡相,米香被嚇得直打哆嗦,三魂六魄都嚇跑了。直著嗓子喊:駝子!駝子!駝子幹了一天的重體力活,睡得比豬玀還沉。米香喊了幾聲他也不應。米香著了慌,覺得他真的死了。便握了拳頭往他的腦袋上捶,他總算醒過來了。以為是米香生了病,便問:米香,你怎麼了?是不是心口疼?自從前夫拋下她們娘兒倆以後,米香就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不過,此刻她不是心口疼,而是被駝子的睡相嚇壞了。於是,責罵道:挨千刀的,你睡著了怎麼還睜著一雙眼?嚇死人了!駝子靦腆地笑笑說:我是看家眼,閉不上的。你莫要見怪。
米香不依。責令道:閉不上也得閉。你睜著眼睛睡覺,我看了害怕!於是,駝子便努力地把眼睛閉上。不過,他實在是太累了。剛剛閉上眼睛就又睡著了。一睡著,他的眼睛便又睜了開來。米香忍不住去看他,看了一會子就不敢再看了。心裏覺得,怎麼看那駝子都像個死人。於是,隻好翻過身去,背對了駝子。捱到快天明的時候,才好不容易睡著了。剛睡著,就夢見駝子死了,礦上賠了自己一大捆子鈔票。米香欣喜若狂,開始一張一張地數那些鈔票。可是,怎麼數都數不清爽,越數越糊塗。米香隻好從頭再開始數,數到最後,卻發現那些鈔票變成了冥幣。米香抱著那堆冥幣哭了起來,就把自己哭醒了。
哭醒了以後,再去看駝子的臉,發現駝子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更醜。醜得猙獰,醜得可怖,醜得叫人憤怒!米香便忍不住在心裏說:這樣的一個彎腰駝背的醜人兒,為什麼就這麼結實長壽哩?
4
冬去春來。一年過去了,又幾個月過去了。駝子卻還是好端端的,連根汗毛都沒傷著。米香的心情便一天比一天地糟起來,像重慶的天空一樣,霧氣沉沉的,沒有個放晴的時候。
米香就想:自己千裏迢迢的,來到這個陌生的北方小村子裏,難道就是為了守著這個老不死的駝子受煎熬嗎?若是王駝子永遠都不出事,自己怎麼辦呢?無論如何不能落得個兩手空空吧?於是,她開始偷偷地攢錢。王駝子的工資不高,一個月幹滿了也就是千把塊錢,有時候還會再少一些。除掉三口人的吃穿用度,一共也剩不下幾個來。不過,米香盡量地節省,每日價粗茶淡飯、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把省下的錢都悄悄藏在衣服夾層裏。偶爾買些好吃的,她總是放起來,等王駝子上班去了,偷偷地燒給皮娃子吃。皮娃子吃剩下的,她自己吃。駝子連一點邊都沾不上。有時候實在瞞不過去,米香也會留下一點來給駝子吃。一塊臘肉,或是一條雞腿什麼的。駝子呢,卻是不肯吃。每一次都說:我老胳膊老腿了,吃了能到哪裏?給孩子吃吧。孩子正長身體哩。於是,那臘肉和雞腿便進了孩子的口。
皮娃子已經十來歲了,除了知道吃以外,別的便不曉得了。駝子雖然對他沒有什麼外心外意,卻也暗暗地發愁。心想,自己已經是越過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等自己老得做不動了,這一家三口怎麼辦呢?米香若是能替自己再生下一個孩子來就好了。孩子長大了,可以掙錢來養活他們一家子。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還是古話說得有道理啊。然而,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米香的肚子卻是一點子動靜都沒有。永遠都是癟癟的、扁扁的,像一條沒有裝糧食的空口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駝子有幾次想問問米香,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趁著把工資剛剛交到米香的手上,米香的心情正好著的時候,駝子壯了膽,試試探探地問道:
米香啊,我們再生一個兒子好不好?
米香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米香一哭,駝子就著了慌,搓著雙手問道:這是怎麼的?算我說錯了還不成嗎?
米香哭足哭夠了才道:他王大哥,我對不住你。實話告訴你吧,生下皮娃子以後,我的子宮上就長了一個瘤子。為了保命,隻好把子宮切掉了。哪裏還會再生兒子呢?連老鼠仔也生不成了。都怪我結婚的時候沒有跟你講清爽。你若是嫌棄俺娘兒倆,咱現在就離婚。我米香怎麼來的還怎麼走,一根線也不會拿你的。誰讓俺不會生孩子哩!米香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米香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駝子還能怎麼著呢?他掄起胳膊來,一邊抽自己的嘴巴子,一邊說:是我說錯了話。我王駝子若是有半點嫌棄你們娘兒倆的意思,就讓我不得好死!從此以後,王駝子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情了。隻把皮娃子當做自己的親骨肉。心想:好歹有個人叫爹,總歸比什麼都沒有的強。
他不知道:米香在跟他結婚以前,早就偷偷地戴上了節育環。寨子裏那些“嫁死”的女人們,都是這麼做的。既是來嫁死,哪裏還能讓自己懷孕生子呢?“嫁死”、“嫁死”,嫁過去男人就死,那才是福氣。現在,王駝子遲遲地不死,米香隻得一邊等待,一邊零零碎碎地攢下一些小錢。米香自己不會掙錢,要攢錢呢,還得從王駝子的工資中克扣。
有時候,王駝子剛剛把工資交到她的手裏,還沒過幾天哩,她就說錢沒了,都給自己買藥吃掉了。反正她常年總是有病。不是心口疼,就是胸悶,要麼就是頭暈。幾乎沒有斷過藥。既是買藥吃了,王駝子自然不會有意見。怕米香心疼藥錢,他勸慰米香說:有了病就得吃藥。身體比什麼都要緊呢。錢是王八蛋,用完咱再賺。話是這麼說,他自己有個頭疼腦熱的,卻總是硬挺著,連一片藥也舍不得吃。把每一分錢都省下來給米香,唯恐米香和孩子受委屈。
米香來嫁死,圖的是幾十萬的大錢。王駝子掙的那幾個工資,遠遠地不能滿足她的胃口。為了多攢下幾個錢,她差不多到了變本加厲的程度。有時候剛剛拿到駝子給她的工資,第二天她就說沒了。派不來別的用場,她幹脆說是買東西的時候被小偷偷去了。為了不使王駝子起疑心,她故意把衣服口袋用刀子割破,偽裝成被偷了的樣子。而且,臉上還帶了淚痕,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王駝子見不得她傷心的樣子,於是,便打連班下窯,加倍地掙錢,以補償小偷帶來的損失。可是,王駝子畢竟是一個下苦力的駝子,拿出吃奶的力氣來,也掙不了幾個錢。
王駝子拚盡了全力,米香還是覺得,攢下的錢太少了,速度也太慢了。照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才能為兒子掙下一份家業呢?米香急得嘴上出了燎泡,飯也吃不下去了。心口疼、胸悶還有頭暈的毛病,都一時齊發,折磨得米香連床都爬不起來了。
王駝子見米香病倒在床上,心疼得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來給她吃。可是,米香卻是什麼都吃不下。閉了雙眼,躺在床上,一句話都懶得說。王駝子要帶她去看醫生她不肯,王駝子要留在家裏照顧她,她更是不肯。耽誤掙錢的事,她怎麼會肯呢?
王駝子無奈,隻得裝作去上班,找了個工友頂替自己,瞞著米香,偷偷請假進了城。他要到城裏去為米香買一些稀罕物來吃。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怎麼能行呢?然而,就在王駝子進城的時候,他所在的瓦房溝煤礦卻出了事。由於巷道塌方,一下子埋在裏麵六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頂替王駝子的工友。不過,米香卻並不知道王駝子請假進了城。礦上的許多人也都不知道。他們都隻當是王駝子也被埋在了礦井裏,所以也通知了米香。
一聽說礦上出了事,米香霍地一聲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連衣服扣子都沒有來得及扣嚴實,披頭散發地就跑到了礦上。其他幾個工友的家屬也都趕到了。雖然營救工作正在進行,但是,根據既往的慣例和經驗,大家都知道,那六個礦工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他們被埋在裏麵已經幾個小時,單是悶也被悶死了,哪裏還有救呢?工友們的家屬都在呼天搶地地哭嚎。米香也想哭,卻是哭不出來。她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當這一天突然到來的時候,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不過,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得哭。必須哭。哭得愈傷心愈好。想到即將到手的大筆鈔票,想到皮娃子的一生終於有了依靠,她到底還是沒有能夠哭出來。隻是像傻了一樣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著周圍忙碌而又熱鬧的人群,看著那些嚎哭不止的女人們。
後來,那些被埋的礦工終於一個一個被從井下帶了上來。下去的時候是歡蹦亂跳的大活人,出來的時候卻是一具具僵硬的屍體了。有兩個女人哭得暈厥了過去。然而,令米香意想不到的是,六個遇難的礦工全部帶上來了,卻不見駝子的屍體。
她瘋了一樣地大喊大叫著:駝子呢?我家駝子呢?你們一定要找到他啊。我不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她嘴上這麼說著,心裏想的卻是:若是找不到駝子的屍體,礦上肯不肯賠錢呢?礦上若是硬賴賬的話怎麼辦呢?他們會不會故意把駝子的屍體藏匿在井下哪個地方呢?反正,少死一個人,礦上就會少賠一份錢。那一刻,她真想親自下去把駝子的屍體拎出礦井來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駝子卻出現了。駝子是剛剛從城裏趕回來的。一聽說礦上出了事,他連家門都沒有來得及進就跑到礦上來了。米香正病著,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他擔心米香遭受過度的驚嚇和刺激病情加重。他要盡快地趕到米香的麵前,讓米香知道,他好好地活著。一點事情都沒有。
剛剛看到駝子的時候,米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為自己是活見了鬼。當確信無疑麵前站著的大活人就是駝子的時候,她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氣噎聲塞,仿佛連五髒六腑都泣出血來了。駝子看到自己的女人哭死哭活,像個淚人似的,眼睛便也濕潤了。心想:能夠有個女人為自己這般地傷心痛哭,哪怕是死,也值了。
然而,他竟然是好端端地活著,沒有死。
駝子覺得:他這一次能夠逃生,完全是米香的功勞。若是米香不生病,自己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去縣城買東西給她吃呢?他若是不去縣城,怎麼會請假不上班呢?他若是去上了班,哪裏還有活著的道理呢?米香真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原本該著王駝子死的,就因為他進了一趟城,硬是躲過了那場災難。米香對這件事情恨得咬牙切齒。那死掉的六個礦工,每個人的家屬都得到了近三十萬元的賠償,包括那個頂替駝子下井的工友。米香便覺得,那三十萬原本應該是自己的,是該死的駝子把她的三十萬偷走了。駝子簡直就是個挨千刀的賊。她在心裏一遍一遍地悲歎著:三十萬啊,三十萬!三十萬啊,三十萬!眼見得到手的三十萬,愣是泡了湯。這讓米香捶胸頓足,簡直無法麵對。而這一切都是該死的駝子造成的。好長一段時間裏,米香簡直見不得駝子在她的眼前出現。一見到駝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卻又無從發作。於是,便忍不住一遍遍地責問他:
那一天,你到城裏去做什麼?差一點沒把我嚇死!
駝子雖然已經回答過她好幾次了,還是老老實實地再一次回答:
你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我心疼得慌。想著你是南方人,喜食個鮮物,就去給你買了兩隻柚子。
駝子沒有撒謊。他確確實實為米香買了兩隻柚子回來。那兩隻柚子就放在米香麵前的桌子上。碗口那麼大,青青綠綠的,像兩隻生瓜蛋子。米香常常半晌半晌地盯著那兩隻柚子發呆。她總是想:若不是這兩隻柚子的話,三十萬塊就到手了。算下來,一隻柚子值十五萬呢。十五萬一隻柚子啊,老天爺!她一想起來就要發瘋。一發起瘋來就坐臥不寧、寢食難安。
白白地錯過了三十萬,米香是真的不甘心啊。如果沒有出現這次事故,她也許對“嫁死”這條路已經不抱信心了。現在,三十萬與她迎麵相逢而又擦肩而過,使她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5
她想:瓦房溝煤礦那麼久都沒有出事,自己剛剛在煤堆裏埋了一條衛生巾就出了事。可見,這種做法是非常靈驗的。於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趁著漆黑的夜色又一次來到了煤礦上。煤礦上很安靜,除了井口上吊著幾隻礦燈,四周圍黑乎乎的。她悄悄地把帶來的衛生巾埋進煤堆裏,然後貓了腰從煤場上退出來,準備往回返。剛剛走出煤場幾百米,忽然發現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走來,一看就知道是煤礦的管理人員。她做賊心虛,急忙閃身躲到了一棵大樹後麵。等那兩個人走遠了以後,她才慌慌忙忙地走了出來。然而,就在她走出來的一刹那,一輛拉煤車出其不意地開了過來,她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哩,已經被裹在車輪下麵了。
米香被直接送到了醫院的手術室。剛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在哪裏。看到穿白大褂的大夫,再看看床前站著的駝子,她才記起來了幾個小時以前剛剛發生的事情。駝子見她醒了過來,一邊淌著淚,一邊連連地說著:好了,好了,已經沒事了。養一段時間我們就可以回家了。米香卻是閉了眼睛,除了默默流淚,一句話、半個字都不肯說。
米香傷得並不算太重,斷了一條腿而已。在米香住院治療的日子裏,駝子沒有再去煤礦上班。他在醫院裏照料了米香,再回家去給皮娃子燒飯,忙得團團打轉。看著忙忙碌碌、跑來跑去的駝子,米香的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她想:這是老天在懲罰自己哩。駝子一心一意地對待她們娘兒倆,自己卻盼著他死。老天看不上眼了,才讓自己斷了一條腿。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想害別人,反倒給自己招來禍患,這是活該。然而,讓她想不通的是:老天為什麼要讓自己生一個腦殼子壞掉的癡傻兒呢?以前,她從來沒有對誰存過歪心眼啊!
米香想些什麼,駝子無從知道。他隻曉得,米香是自己的女人,他要照顧好她。米香想吃甜的,他便做甜的。米香想吃鹹的,他便做鹹的。米香的腿酸了,他替米香揉腿。米香的背痛了,他替米香捶背。夜裏,米香睡在床上,駝子則搬隻小凳子坐在床前。實在是太困了,便趴在床邊打一會子盹兒。差不多一個月沒有脫過衣服。一天夜裏,米香睡了一覺醒來,無意間一抬眼,看見駝子把頭伏在床邊上,雙手摟了她的一隻腳,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腳麵上睡得正甜呢。看他那神態,仿佛他抱著的不是一隻臭腳丫子,而是一隻稀罕的香餑餑。
米香直愣愣地看著這個抱著自己腳丫子的醜男人,忽然間禁不住淚如雨下。她活了這麼大,還沒有一個人這樣抱過她的腳呢!她擔心驚擾了駝子的睡眠,一動都不敢動,就那麼直直地僵著身子。她知道,駝子已經好多天沒有正經睡過覺,他太困了。心想,就讓他這麼好好地睡一覺吧。然而,駝子到底還是被驚醒了。他抬起頭來,米香看到他的臉上被 出了半拉子腳印,便嗔怪道: 睡便睡吧,抱著個腳丫子做什麼哩?
駝子靦腆地笑笑說:我怕睡得太死,你醒了我不知道。把你的腳抱在臉上,你稍有動靜,我就會察覺到。
米香看著駝子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看上去其實並不是太醜。五官雖然不算端正,卻也慈眉善目。不管腰有多彎,背有怎麼駝,也是人家爹媽十月懷胎養下的一個寶貝蛋子呢。自己卻一心地盼著他死,等著拿人家的賠命錢,這不是壞良心嗎?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她閉上眼睛裝作睡著了。她知道:隻有自己睡著了,駝子才肯伏在床邊歇息。她想讓駝子多歇息一會子。
兩三個月以後,米香出院了。還跟先前一樣,做飯、洗衣,什麼都能做。隻是,走起路來左腿稍微有些瘸。不過,如果不仔細端詳的話,幾乎看不出來。
米香在醫院裏躺了兩三個月,皮娃子還像她在家時一樣,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身上的衣服也幹幹淨淨。看上去,駝子沒有讓他遭受一丁點委屈。看到媽媽回來,皮娃子高興得哇哇直叫。米香發現,皮娃子不僅白胖了一些,而且多了一個小夥伴。他的夥伴是一隻白色的小羊羔。小羊羔看上去很可愛:耳朵尖尖的,眼睛黑亮亮、毛茸茸的。米香看著它,它也看著米香。米香抬手摸了一下它的頭,它便“咩”地叫了一聲。聽上去稚聲稚氣的,又柔弱、又嬌嫩,像一個吃奶的孩子見到了媽媽一樣。米香的心禁不住地抽動了一下。她問駝子:
哪來的小羊羔?
駝子告訴米香,羊羔是自己從村外的野地裏撿回來的。當時,它可能是生了病,快要死了,被人扔到了路邊的草叢裏。自己見到它的時候,它還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自己看它可憐,心想,好歹是條性命兒,便抱回家裏,天天熬小米稀飯來給它喝,它漸漸地就活了過來。然後,就成了皮娃子形影不離的好夥伴。皮娃子走到哪裏,小羊羔便跟到哪裏。
看到小羊羔那麼乖順地跟在皮娃子的身後,米香感到一陣安慰。由於腦殼子不好使,村裏的孩子們都不願意跟皮娃子做朋友。偶爾跟哪個孩子在一起玩耍,皮娃子也是個受氣包。不是被打罵,便是被捉弄。受的欺負多了,皮娃子便再也不願意跟別的孩子玩了。現在,皮娃子有個小羊羔做朋友,米香總算是放了心。
小羊羔不會欺負皮娃子,而且很聽皮娃子的話。皮娃子由於腦殼子壞掉了,所以不明白自己是個人,而小羊羔隻是一隻小動物。他從內心裏把小羊羔當做了自己的同類。所以,他給小羊羔取了個名字叫做“小弟弟”。他呢,當然就是小羊羔的哥哥。隻要聽到小羊羔“咩”地一叫,他便問:你餓了嗎小弟弟?哥哥給你拿好東西來吃。皮娃子藏了很多小羊羔愛吃的東西:胡蘿卜、白菜葉子、紅薯梗。這些都是皮娃子從外麵尋來的。不過,小羊羔最愛吃的東西卻是蘋果。蘋果很甜,皮娃子也愛吃。於是,皮娃子便拿來一隻小刀,把蘋果切成許多碎塊。他吃一塊,小羊羔吃一塊,這兩位親密得真像是小哥倆似的。
皮娃子已經十來歲了,智力卻永遠停留在了三歲孩子的水平上。看看皮娃子,再看看小羊羔,米香便覺得:皮娃子其實也是一隻小羊羔。既然上帝給了他一條性命,他便有權利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她是多麼希望皮娃子能像一隻小羊羔那樣,安恬自在、無憂無慮地活一輩子啊。可是,自己老了以後,他靠什麼活下去呢?她必須在自己老掉以前,為皮娃子攢下足夠多的一筆錢來。這樣他的生活才有保障。可是,要攢下錢來卻又談何容易呢?
6
米香從醫院裏回來以後,駝子就不能再去煤礦上班了。不知道是由於幾個月以來休息不好,還是營養不夠,在窯底挖八個小時的煤,他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許多。每一次從井下上來,他都覺得仿佛要虛脫了似的。體力不夠,挖的煤就沒有別人多。而工人們的工資是按產量來平均分配的,別人便覺得吃了虧,不願意再跟他搭班了。再說,他自己也感到心裏發怵,不想再下窯了。那一次,如果不是他進城為米香買柚子,小命早就搭進去了。以前,他無牽無掛,死了也就死了。現在,他拖家帶口的。自己死了,大不了丟掉一條命,米香和皮娃子怎麼辦呢?他是真的舍不得米香她們娘兒倆啊。孤兒寡母的,千裏迢迢地從外地來這裏討生計,既是投靠了自己,自己就得對人家負起責任來。
挖不了煤,駝子便在耐火材料廠裏找了個做雜工的活兒。工資不高,也就是幾百塊錢的樣子。雖然勉強可以維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想要攢下錢來卻是不可能了。
就這麼跟著駝子過一輩子嗎?
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駝子的心眼兒不壞,人也是個本分的好人。對她們娘兒倆更是沒得說。但,不攢下一些錢來,將來皮娃子怎麼辦呢?皮娃子自從出生就成了米香的一塊心病。他雖說是憨憨傻傻,到底是條性命哩。在他很小的時候,丈夫曾經主張把他送出去。比如街頭,比如路邊。寨子裏有些人家就是這麼處置殘障兒的。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孩子送到某一個地方,至於孩子的命運如何,就全看他自個兒的造化了。有人發現並抱養走了,是他命好。沒人發現,或者凍死,或者餓死,順其自然。一切聽天由命。寨子裏的人大都能夠接受這種處置方法。他們認為,孩子是老天給的,再讓老天拿走,合情合理。
米香卻是無論如何不忍心那麼做。她生下的孩子,她要看著他長大。她覺得,皮娃子就是她生命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棄皮娃子跟放棄她的生命差不多。寨子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日子過起來淒惶難將就。誰家攤上一個殘障兒,便如同一頭栽進了窮窟窿裏,一輩子都難熬出個頭緒來了。前夫就是因此而拋下她們母子的吧?駝子心腸好,不討嫌皮娃子是個吃貨。但,駝子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現在一個月掙幾百塊錢,勉強顧住他們一家三口的嚼頭兒。有一天駝子老了,做不動了,皮娃子還不是一樣沒著沒落嗎? 米香愈想愈發愁。誰知,就在她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皮娃子竟然丟了。
那一天,皮娃子說是要帶小羊羔去灘地裏吃草,米香就讓他去了。灘地不遠,離家也就是兩三裏地的模樣。皮娃子也不是去了一兩回了。可是,黃昏的時候,卻還不見皮娃子回來,米香便去找。到了灘地裏,小羊羔還在吃草,卻沒了皮娃子的蹤影。米香的頭“轟”地一下就懵了。皮娃子和小羊羔一向是如影隨形、從不分離的。現在,小羊羔還在,說明皮娃子一定是出了事。
米香一邊瘋了一樣大聲地叫著皮娃子的名字,一邊去找駝子。駝子回來,一聽說孩子丟了,便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後,就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去找孩子了,留下米香一個人在家裏等信兒。米香哪裏坐得住?駝子他們走了,她便開始四處尋找。凡是她可能想到的地方,她都一一地尋了個遍。河溝旁、枯井底,破窖洞裏、懸崖下。哪裏都尋了,哪裏都沒有皮娃子的影子。
皮娃子在的時候,米香隻覺得是塊心病。現在,皮娃子不見了,米香覺得仿佛整個天都塌了似的。礦上開飯館的馬大嫂見米香著急得整個人都脫了形,便勸慰她說:米香啊,孩子若是真尋不回來,你也甭太傷心了。一個傻孩子,你老了也得不著他什麼力。索性跟駝子再生一個得了。米香聽了,睬也沒睬她。心說:傻子怎麼了?傻子就不是孩子了?傻子像一隻小羊羔一樣,安分守己地活著,不傷人,也不害人,誰若是存心謀害一個傻子,簡直天理不容!
謝天謝地。幾天,孩子和駝子總算是一起回來了。孩子還是原來那個模樣,駝子卻是整整瘦掉了一圈,連頭發都白了一綹子。聽派出所的人說:駝子每到一個車站,便進行地毯式的搜索。幾天的時間,他餓了啃一個燒餅,渴了喝幾口自來水,幾乎沒有合過眼睛。大家誰都沒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傻孩子的親爹。
孩子找回來以後,村裏村外的人背地裏都說駝子是個死心眼子。一個傻子,養在身邊早晚都是個累贅,丟了正好可以省心,幹嗎要千方百計地舍命去尋找呢。米香見了孩子,恨不得跪下給駝子磕個響頭。派出所的人告訴米香:孩子能夠順利找回來,還是駝子提供的線索。
原來,駝子剛剛把米香母子兩個領進家門,就有個二流子跟駝子商量,想讓駝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騙出來賣給他。駝子問他買個傻孩子回家做什麼?他詭秘地說:孩子的腦殼子雖然不管用,但身體的其它器官卻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來賣,比如腎,比如肝,都會發一筆大財,一輩子吃喝不盡。即使不賣器官,也可以把他圈起來抽血來賣。賣了錢,他們二一添作五,兩人平分。
駝子一聽,氣得頭皮都炸了。他沒有想到,人會喪盡天良到如此地步,當即把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並批了他一記耳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駝子想,走了就完了,也沒跟米香提起過這事,怕米香聽了心裏難過。這一次,一聽說孩子丟了,他立刻想到了那個二流子。末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虧找得及時,孩子才沒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驚得幾天沒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點被人挖心掏肝,她就噩夢連篇。不過,最折磨她的還是自責和愧疚。她想:那個人打皮娃子的主意,跟她打駝子的主意,其實都是一樣的喪盡天良。隻不過那個人親自動手了,而自己隻是被動等待罷了。實質上沒有多大的區別。皮娃子如果這一次真的遭了殃,那一定是老天爺在懲罰她。是她給孩子招來了禍患。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以前,她從來不相信“報應”這一說。現在,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想:自己在煤堆裏埋了一條衛生巾,老天就讓她斷了一條腿。她想得到駝子的賠命錢,老天就派一個歹人去索皮娃子的命,自己這是遭了“天譴”。
被深重的罪惡感日夜折磨著,米香卻不敢向駝子透漏半點內心的想法,怕駝子知道了不肯原諒她。於是,隻好一遍一遍地對駝子說著:
駝子,我們以後再也不下窯挖煤了。
駝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餓死,也不挖了。
駝子答:米香,你放心吧。你和孩子既是跟了我,我哪怕是死,也不會叫你們娘兒倆挨餓。我駝子好歹也是個男人哩。
7
駝子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從耐火材料廠裏下了班以後便去幾裏外的嶺坡上開荒種樹。嶺坡是駝子村裏的一座荒山。土少石頭多,又沒有水。種不成莊稼,也派不上別的用場,一直荒在那裏。現在,駝子隻要一得閑,就背著把钁頭上山了。上了山以後,又是挖又是刨的。挖成一個坑,又從山下吃力地挑上土來,填在裏麵。然後種上樹。種上樹以後,還要再從山下擔水來澆。種活一棵樹,不知道要耗費多少體力和心血。
米香見駝子一有空就弓著腰往山上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不解地問他:種那些個樹做什麼呢?不知道幾時才能成材。
駝子看看米香,又看看皮娃子,沉默了好久,才說:
皮娃子現在才十來歲。再過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這些樹就差不多成材了。賣了樹,就可以給皮娃子討媳婦了。我一個月能種兩棵樹,一年就能種二十四棵。我今年四十來歲,若是再種二十年的話,就能種下將近五百棵樹。有這幾百棵樹,將來就算是我死了,你和皮娃子也都吃喝不愁了。我栽下的都是上好的樹種,成材以後,一棵能賣上千塊錢呢。
米香看著駝子彎得像蝦米一樣的腰,心裏一熱,眼角就濕了。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個人。一心地盼著他死,等著來拿他的賠命錢。他卻一個心眼兒想的全是她和皮娃子。於是就決定,索性就跟著這個男人過下去吧。走一步,說一步,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既然是安下心來要跟著駝子過日子了,米香重又在煤礦附近擺了一個豆花攤子。雖說本小利薄,生意也不怎麼樣,好歹能掙下幾個零花錢,多少能減輕一些駝子的負擔。然而,駝子的樹卻是種不下去了。
他愈來愈感到自己體力不支,胸部也隱隱地作痛,像是有一團小火在裏麵灼燒著似的。以前痛得不怎麼厲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現在,卻是愈來愈忍不下去了。一痛起來,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汗,怎麼努力都無法把一擔水或是兩筐土擔上山去了。怕米香知道了著急上火,駝子也沒告訴她。趁著下班後的時間,自己偷偷去了一趟縣城的醫院。他原本想,買幾片止痛藥吃下,隻要能忍受得住,不耽誤幹活就行。誰知,大夫詢問了情況以後,又是驗血,又是拍片子的,弄得駝子都有些不耐煩了。他沒有想到,看一個病居然會這般麻煩。折騰了老半天,大夫問他: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和家屬一起來的?駝子答:一個人來的。大夫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躲閃著眼光對他說:你的病暫時還診斷不清。等明天讓你的家屬來取結果吧。駝子看看大夫的神色,再聽聽大夫的口氣,就感到了不對勁。於是,壯壯膽子道:大夫,我是光棍一條,家裏沒有別的親人。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吧。生死由天,我王駝子什麼都不怕。大夫看他一副大大咧咧、無所顧忌的樣子,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患的是肝癌。晚期。駝子望著大夫,良久沒有吭聲。足足一袋煙的工夫以後,才問道:沒治了吧?大夫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駝子知道,不說話就是默認。也就是說:自己已經給判了死刑。大夫要駝子住院,駝子拒絕了。大夫要給駝子開藥,駝子也拒絕了。既然注定了要死,還糟蹋那個錢做什麼哩?駝子一片藥也沒有買,就走出了醫院的大門。走出來以後忽然想:自己雖然被判處了死刑,但,具體什麼時候執行,他還不清楚,於是,又拐回去找到大夫說:大夫,我雖說是光棍一條,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安排一下。你得告訴我,我還有多長時間,也叫我心裏有數。大夫道:三個月。駝子點點頭,向大夫道了謝,就走出了醫院大門。
從醫院裏出來,駝子坐在街邊的一個花池旁,就開始盤算了起來。他對自己說:王駝子啊王駝子,你的命不算壞。討了房女人做媳婦,還有個白胖小子叫你爹。這一輩子不虧了!想到米香和皮娃子,駝子禁不住落下了兩滴淚。這女人帶著個傻孩子,千裏迢迢地來到自己家裏,雖說是吃苦受窮,到底沒有挨餓受凍。自己撒手一去,撇下她們孤兒寡母,怎麼煎熬下去呢?
駝子算了算,自己一共在山上種下了十八棵樹,還都是小孩子胳膊那般粗細的樹苗子。十八棵樹苗子能頂上什麼用場呢?頂不上用場就得想別的法子了。反正是,左右高低不能讓米香她們娘兒倆作難。登過記,扯過了結婚證,就是自己的女人。叫過了爹,喊過了爸,就是自己的兒子。自己雖說彎腰駝背,孬好也算是個男人哩。既然是個男人,就無論如何不能撂下自己的女人和兒子不管。自己若是活著,任憑累得吐血,也要讓娘兒倆吃飽穿暖。現在,自己卻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了。在三個月的時間裏,怎麼才能給米香她們娘兒倆掙下一筆足夠生活一輩子的錢來呢?這著著實實是件令人為難的事情哩。
駝子這麼想著,就犯起了愁。一犯起愁來就感到胸部疼痛得更厲害了,像是有一根小蛇盤踞在裏麵,一口一口、默不作聲地齧咬著自己似的。他一邊拿手摩挲著胸部,一邊恨恨地說:咬吧,咬吧。反正已經報廢了,再咬也是白搭。
駝子在街邊又坐了一陣子,看天色已近黃昏,就開始往回趕。到村裏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四周圍黑咕隆咚的,隻有各家各戶的窗子裏透出暈黃的微光,看上去暖暖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黃一樣,叫人看上一眼就受用到心裏去了。直愣愣地盯著自家窗子裏透出的亮光,駝子忍不住又掉下了淚。他站著喘了幾口氣,把臉上的淚痕擦幹,然後,加快了步子往家裏走去。走到離門口十來步的距離,隻聽“咩”的一聲叫,皮娃子和小羊羔就一齊奔了過來。皮娃子叫一聲“爹”,小羊羔叫一聲“咩”,兩個好夥伴都興奮得手舞足蹈。駝子摸摸皮娃子的頭,再摸摸小羊羔的耳朵,帶著他們兩個一起走進屋子裏。
飯早早就做好了,放在爐子後麵煨著。單等著駝子一回來就吃呢。見他們進來,米香便開始盛飯。飯是家常便飯:一盤雞蛋炒韭菜,一盤醋醃紅蘿卜絲,還有一小碟四川泡菜。饃是米香親手蒸的紅薯麵卷糕,湯是小米稀粥煮地瓜。這些飯菜駝子已經吃過一千回了,此刻吃到嘴裏,他卻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香、都甜、都可口。他是真想一輩子都這麼吃下去,直吃到七老八十,直吃到地老天荒啊。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福分。這飯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想到再有三個月就再也見不到米香,見不到皮娃子,也見不到小羊羔了,駝子的心裏感到一陣錐心刺骨、扯心扯肺的疼痛。他強忍著沒有讓淚水從眼裏湧出來,轉身來到了院子裏。
院子的窩棚下放著他下窯時穿過的厚帆布工作服,還有挖煤時用過的鐵鎬。他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衣服和鐵鎬,心裏暗暗地打定了一個主意。
8
第二天,駝子對米香說:我還想去下窯。
米香道:不是說好了,再也不去下窯挖煤了嗎?
駝子說:我想多掙幾個錢,好給皮娃子蓋一所房子來。有了房子,將來皮娃子就不愁定媳婦了。
米香還是有些顧慮,問他:你的身體能行嗎?
駝子說:將息了這幾個月,感覺好了許多。我看能撐下來。
米香沉默了。她是下了決心要跟著駝子把日子過下去哩。她早已把“嫁死”的念頭丟到了一邊。現在,駝子忽然又要去井下挖煤,她有些惴惴不安。她覺得,她和孩子的命運已經與這個彎腰駝背的男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她也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的嗬護和關愛。她不能夠想象,失去了這個男人,她的心能不能承受。想到那些從煤窯裏抬上來的一具一具的屍體,米香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堅決地說道:
駝子,我不要你去挖煤!
駝子軟軟地叫了一聲:米香。
米香忽然就流了淚。她哽咽著說道:駝子,再苦再窮的日子我和孩子都能過。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廝守在一起,比什麼都好。我不要你去掙那個賣命錢!我要你好好地陪著我和孩子過日子。說出這些話來,米香已是泣不成聲了。
如果米香不說這些話,駝子可能還有些動搖。現在,他更加堅定地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
接下來,駝子像往常那樣:該去耐火材料廠上班還去上班,下了班便去種樹。他知道,他不能像預期的那樣種下幾百棵樹留給米香她們娘兒倆了。不過,能多種一棵總比少一棵強。他一邊種樹一邊盤算著:至多再種一個月。越往後拖,他的身體越糟糕。到時候躺到床上爬不起來就什麼都完了。一個月過去,駝子又種下了整整六棵樹。算起來一共是二十四棵了。駝子知道,他不能再種下去了。他得去下窯。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
時令已經進入農曆十一月,說是暖冬,天氣卻賊冷賊冷的,煤價像瘋了一樣地往上長。打煤窯的礦主一個一個都日進鬥金、大發橫財。他們都想趁著這個銷煤旺季大大地撈上一把。為了提高產量,他們差不多已經不顧一切了。駝子沒有再去瓦房溝煤礦下窯。他聯係了另一家叫做楊家窪的煤礦。一說就成了。哪個礦主不想趁著這個時節多一個人幹活,多挖幾噸煤出來呢?誰還怕錢咬手不成?這個新礦主名字叫楊有成,長得又低又瘦,一臉窮相,卻腰纏幾千萬,單是女人就養了好幾個,而且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哪個女人一年不花他三五十萬能過得去呢?他那麼有錢,對工人卻又苛薄又狠毒,大家都不樂意去他的礦上幹活。駝子願意去,他自然歡迎。
駝子是瞞著米香去下窯的。米香說過了不讓他再下窯,他也答應了米香。他不想讓米香跟著擔驚受怕。從井下上來,洗了澡、換了衣服他才回家,所以米香一點都不知道,以為他還在耐火材料廠做雜工呢。
由於體力的緣故,駝子隻能兩天上一班。盡管如此,下到第六班的時候,他還是感到再也吃不消了。他知道,自己必須行動。不行動的話就來不及了。不過,在行動以前,他要提前給米香過個生日。米香的生日在來年的春天,還有好幾個月,他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這一天,他趁著休班的時候到集鎮上去了一趟,買了二斤羊肉,一隻豬耳朵,一條豬尾巴,還有一隻米香最愛吃的樟州烤鴨。買了吃的,又給米香和皮娃子各自買了一身過年穿的新衣裳。摸摸兜裏還有錢,又買了一把玩具手槍,一隻拴了紅纓子的小鈴鐺,一瓶葡萄酒。拎著東西回家的時候駝子想:這豈止是過生日?簡直跟過大年差不多呢。一家人團聚在一起過年的感覺真是好啊!
一路往回走著的時候,駝子仿佛已經嗅到了餃子的香味。米香包的羊肉餃子香死個人,隻要吃上一回就叫人一輩子也忘不掉了。掂著一包子東西回到家,米香有些大惑不解,問他:不年不節的,花這些個錢做什麼?駝子騙她說:廠裏發了一小筆獎金。我一高興,就趕了趟集。駝子要米香和皮娃子都換上他買的新衣裳,米香卻是不願意。說是忙這忙那的,怕弄髒。駝子一聽就有些惱了,說道:衣服買回來就是給人穿的,怎麼能怕弄髒而不穿呢?髒了怕什麼?髒了咱再買。聽他那口氣,仿佛他王駝子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富翁似的。米香偷偷地笑笑,心說:發了幾個獎金就不認得自己是誰了。若是掙上幾十萬,尾巴還不翹上了天?不過,為了讓駝子高興,她還是順從地給自己和皮娃子都換上了新衣裳。衣裳呢,都是廉價的地攤貨,雖說不值錢,穿上倒也合體。駝子不錯眼珠地看著穿了新衣裳的娘兒倆,仿佛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看得米香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躲到廚房裏包起餃子來。駝子把玩具手槍拿出來給皮娃子,皮娃子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他最喜歡擺弄的玩具就是手槍,得了一把新手槍在手裏,他怎麼會不高興哩?他一高興,便抱著小羊羔直打轉轉。小羊羔“咩咩”地叫著,仿佛也在替皮娃子高興哩。駝子忽然想起來,自己也替小羊羔買了禮物。禮物呢,就是那隻拴了紅纓子的小銅鈴鐺。駝子把鈴鐺拴在小羊羔的脖子上,小羊羔每走一步,鈴鐺便歡快地響一聲,聽上去又清脆又悅耳,叫人怎麼聽都聽不夠呢。
米香是個手腳麻利的女人。仿佛隻是一袋煙的工夫,她就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邊就著豬耳朵吃餃子,一邊喝著葡萄酒。皮娃子最愛吃豬尾巴。駝子把豬尾巴給他,他卻舉起來塞進駝子的嘴裏,非要駝子先咬一口他才肯吃。駝子的心裏也不知道是個啥滋味,隻一個勁兒地埋頭吃餃子。吃了滿滿一盤子還不夠,又吃了第二盤。不過,吃第二盤的時候,他的速度放慢了許多。盤子裏的餃子仿佛不是餃子,而是金元寶。他每吃下一個都有些戀戀不舍。眼看上班的鍾點就要到了,他還磨磨蹭蹭地坐在飯桌旁,一口一口地啜著葡萄酒。米香看他坐在那裏不想挪窩,便說:累了就休一班算了,以後日子長著哩。
駝子沉默了一陣子,站起身來,就往門外走去。走出了幾丈來遠,又回頭看了一眼。他看到:米香正彎了腰收拾碗筷,皮娃子則拿了一根蘿卜纓子在喂小羊羔。小羊羔吃一口蘿卜纓子搖晃一下腦袋,它脖子上的鈴鐺便輕脆地響一聲。那響聲伴著微風的吹送,像一根細絲線一樣搖曳在駝子的身後,抽得駝子的心生疼生疼的。駝子強忍著不讓自己再回頭,然後,大踏步地往楊家窪煤礦走去。
9
換了衣服,和工友們一起走進罐籠裏,一米一米地往地下挺進的時候,駝子的心也像繩子一樣,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著。他咬了牙,閉了眼,不讓自己往上麵看,也不讓自己往別處想。
下到井底,從掌子麵上往裏走,就進了巷道。進了巷道,工友們便四散開來開始幹活。駝子故意緊走了幾步,與工友們拉開距離,一個人獨自在一個比較小的工作麵上挖起煤來。一邊挖,一邊觀察著工作麵的地勢。這個工作麵他已經留意過好幾回了。他早已選擇好了一個角度。他知道,照著那個方向挖,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他就會挖出一個洞來。那裏的煤層又虛又厚,鬆鬆地浮在那裏。把身子鑽進洞裏,隻要拿煤鎬在洞頂上隨便扒拉那麼幾下子,他就會被不露痕跡地埋進煤堆裏了。然後,按照通常的進度,再過一個時辰,等工友們把煤吃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會發現他。到那時候,他肯定已經命歸西天了。把他的屍體帶出井外,米香就會得到一大筆賠償金。靠著這筆錢,她就會帶著皮娃子把日子過下去了。
他知道這樣做對礦主來說有些缺德。但,不這樣做他又能如何呢?他是真的不想丟下米香她們母子兩個不管啊!
駝子一邊按照預期的方案挖著洞,一邊想著米香和皮娃子。他知道,此刻,米香正坐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織著毛線衣。皮娃子一定在擺弄他的新手槍。小羊羔呢,肯定正臥在皮娃子的身旁咀嚼蘿卜纓子哩。它每動一下,脖子上的鈴鐺肯定會輕脆地響一聲。駝子真想再聽一次那響聲,再看一眼她們母子啊。可是,他是真的沒有那個福分了!他的肝部生了癌,他的軀殼已經是一堆廢物了。此刻,在他挖著煤的時候,他感到胸部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那疼痛使得他雙腿發軟,兩手顫抖。他勉強地撐持著往裏挖。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都會交替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一次。在想象中,她們的麵孔親切而又安詳,姣好如天上的圓月。他叫一聲米香,挖一鎬煤。再叫一聲米香,再挖一鎬煤。一個多時辰以後,那個預期中的洞已經基本成形了。他把身子鑽進洞裏試了一下,不深不淺恰恰好。如果洞頂的煤按照設想的方案往下落,剛剛可以掩埋住他的頭和胸部而暴露出他的腿腳,這樣工友們就可以順利地拖出他的屍體來了。
不過,在進行最後一個動作以前,他還是猶豫了好一陣子。他是真的不想死在這黑暗幽深的井底之下啊。他想穿上米香織的毛線衣,死在米香溫暖的懷抱裏。可是,想到米香和皮娃子的後
半生,他還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在這最後的時刻裏,他還想到了礦主楊有成。他知道,自己死了以後,楊有成無論如何都要破費一筆錢了。他在心裏說:楊礦長,我王駝子對不住你了。你就權當自己多養了個女人吧。我王駝子來生再替你幹活!
時辰已經差不多了。王駝子環顧一下四周,在心裏最後叫了一聲米香!然後就舉起鐵鎬在洞頂扒拉起來。洞頂的煤原本就虛虛地支棚在那裏,王駝子的鎬頭剛一觸到它們,洞頂便坍塌了。大塊大塊的煤核和著煤麵子排山倒海一般轟然而下,眨眼的工夫就把王駝子掩埋住了。
10
米香做夢都沒有想到:王駝子到底還是死在了礦井下。
王駝子上班走了以後,米香忽然意識到,他有些怪怪的,似乎哪裏有些不對勁兒。不年不節的,他卻買了一大堆吃的穿的回來。吃飯的時候,神態看上去心事重重。臨出門的時候,更是麵色恍惚。莫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不成?
米香這樣想著就開始翻他的東西。翻了半天,終於在他的一件襯衣口袋裏翻出了駝子的診斷書。知道駝子得了絕症,米香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整整幾個時辰沒有動彈。
她是鐵了心要跟駝子過日子的,為什麼這日子偏偏就過不成了呢?駝子可真是個苦命的人啊!等幹完了這一班回來,再也不讓他去耐火材料廠上班,也不讓他再去種樹了。自己要熱茶熱飯,好好地侍候侍候他。他對她們娘兒倆真的是不薄啊。為什麼好人總是得不到好報呢?米香一邊想著,一邊哭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歪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透亮,就傳來了駝子的死訊。得知駝子死在了礦井下,而且這次事故隻死了駝子一個人,米香的心裏便鏡子似的,什麼都明白了。他知道,駝子臨死還在替她和皮娃子作打算呢。駝子可真是個難得的好丈夫啊。自己這一輩子怕是再難遇到這樣的男人了。能夠跟駝子夫妻一場,也算值了。遺憾的是,自己沒能替他生下個一男半女來。在這一刻裏,米香恨死了自己。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按照米香的意見,王駝子的屍體被埋葬在幾裏外的嶺坡上。嶺坡上有王駝子為她們娘兒倆種下的二十四棵樹。那些樹已經有扁擔那麼粗了。一棵棵青枝綠葉的。
王駝子過“百天”的時候,米香包了一大盤子羊肉餃子,來給王駝子上墳。餃子擺在王駝子的墳前,像一個一個金元寶。皮娃子看看盤子裏的餃子,再看看米香。問道:
媽,我爹躲在土裏做什麼?
米香答:他累了。在睡覺。
皮娃子說:爹,吃飯啦。
然後,便拿起餃子來,把它們一個一個地種在墳堆上。墳堆上的土還是新的,有嫩嫩的小草芽冒出來,像駝子臉上新長出的胡茬。那些餃子看上去又像是土裏長出來的耳朵一樣。駝子生前種下的那些樹肅立在墳堆旁,仿佛也在為駝子默默地誌哀。微風拂過,樹葉子細微地顫動著,發出瑟瑟的低吟,仿佛是駝子在輕輕地叫著:米香,米香。米香一手攬著皮娃子,一手牽著小羊羔。小羊羔已經長大了許多,它一邊晃動著脖子上的鈴鐺,一邊伸出嫩嫩的舌頭來,輕輕地舔著樹幹。米香忽然就覺得:小羊羔和這些樹都是有靈性的。它們都是她和駝子的孩子。她對樹說:你們好好守著駝子吧。我得走了。
幾天以後,米香帶著皮娃子和小羊羔回她的家鄉去了。楊家窪煤礦賠了駝子二十六萬元,她一分都沒有去領取。那筆錢便一直掛在煤礦的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