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妮:杏兒
杏兒
杏兒是村裏郭叔叔的女兒,比我隻小幾個月。在那段恍如夢境的童年時光裏她的影子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裏直到現在,而這個影子卻隻能定格在五歲。
從我能夠記事起,爸爸媽媽他們都很忙,家裏將近10畝地,爺爺每到秋冬閑暇時,還在坡上開荒,全家人忙著一走,我自然就要被鎖在家裏了。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一個人被鎖在家裏可能是一件很無聊很悲哀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你就隻能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跟自己的十個手指頭玩。但是我卻不會,我會踩在板凳上打開家裏的黑白電視機並把聲音調到最大,因為這是我和杏兒之間的暗號,意思是在告訴她,“家裏就我一個,你可以放心地進來了”。每到這個時候杏兒總會像抽掉自己家的門檻板一樣輕輕地將我們家的門檻板抽掉然後從門檻裏鑽進來,我也總會去廚房裏找些饅頭、開水和白糖做“糖水泡饃”給她吃。杏兒很膽小,吃別人的東西時總是要用很惶恐的眼神盯著對方,我知道這都是郭叔叔“調教”的結果,不過她每次吃我的東西的時候卻從來都不會看我一眼。等她吃完了,我就接過碗來隨便往火炕上一扔,就開始和她一起玩“躲貓貓”的遊戲了。杏兒很乖也很聰明,雖然我每次都賴著讓她抓我,她卻從來都不和我計較而且總是能在我家的鍋台後麵、糧倉裏、被窩裏找到我。雖然我家裏就這麼幾個藏身的地方,但我們總是能夠玩得很開心,因為在我家裏不管玩到什麼時候她都不用擔心被郭叔叔抓住挨打了。我們就這樣瘋著玩著,一直到郭叔叔喊著杏兒的名字喊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杏兒才會屏住呼吸聽我慢條斯理地對郭叔叔說:“郭叔叔,杏兒剛才在我家玩不小心被我爸媽鎖在裏麵了,您先回去呆會兒我爸回來了我讓他把杏兒給你送回去。”這時候郭叔叔總會陰陽怪氣地扔下一句“那你們好好玩”之類的話,然後無可奈何地走人。等郭叔叔的腳步聲遠了,杏兒才長長的籲一口氣,擠眉弄眼地向我挑大拇指。然而這時我又不免為杏兒擔憂起來:“等會兒回去你爸不會打你吧?”杏兒狡猾地一笑:“不會的,有你爸送我回去,他哪敢呢?”我們相視一笑繼續玩自己的。
後來有一天我又被爸媽鎖在了家裏。我還是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機並把聲音調到了最大。但過了好久也不見杏兒進來,於是我就垂頭喪氣地關掉了電視。這時忽然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正在門外小聲地叫著我的名字,仔細一聽,是杏兒!隻見她像往常一樣抽掉了我們家的門檻板,但隻是將紮著羊角辮的腦袋從門檻伸了進來。隻見一臉爛漫地對我說:“妮妮姐,我爸今天去城裏了,我們出去玩好吧!”。我有些猶豫,“不行啊,我得在家裏看門呀”。“你們家的門不是鎖著呢呀?”杏兒嘟著小嘴似乎有些生氣。“你到底去不去嘛?”見我還站在裏麵猶豫,杏兒的小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我知道杏兒肯定是生我氣了。果然,過了幾秒鍾見我還沒有動靜,杏兒就氣呼呼地徑直從門檻裏鑽了進來,拉起我的手就把我往外拽。我雖然有些不想去,但眼看著杏兒生了氣心裏就有些不忍了,回頭再想想,我要是不去杏兒也不一定會留下陪我,那樣的話我就隻能一個人在家裏玩了。權衡了“利弊”,最終我還是猶猶豫豫地從門檻鑽了出去並將放在一邊的門檻板重新插了回去,就跟著杏兒一起去了。
可能是被鎖在家裏太久的緣故吧,村莊裏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在我爬出門檻的那一霎間煥然一新了。我們蹦蹦跳跳就來到了隊裏的大場,這個大場不是很大,卻整整齊齊地堆著我們隊裏五六家的麥草垛。這些麥草垛每個都堆得很高,仰著脖子也看不到頂,外圍則用玉米杆斜斜地圍了一圈,我知道這是用來排水的,因為爸爸曾經跟我說過。不過我並不關心它能不能排水,我現在關心的隻有玩。很快我就發現了一個“奧秘”——玉米杆斜斜地圍在麥草垛上在麥草垛底部形成了一條隱秘的“隧道”,用來玩“躲貓貓”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我開心地將自己的“偉大發現”告訴了杏兒,沒想到杏兒聽了以後竟然是滿臉的不屑。原來在我發現玉米杆的這個功能之前,這個“奧秘”杏兒早早就發現了。於是我就涎著臉求她和我一起玩我們百玩不厭的“躲貓貓”的遊戲。看我這麼開心,杏兒很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她可有一個條件,必須是我先抓她才行。我正在興頭上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條件。
在閉著眼睛數了十下之後,我就開始尋找杏兒了。我站在一個“隧道”的洞口往裏麵看,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聞到玉米杆潮濕的甜味。我有些害怕了,因為我從小就聽爸爸說過像咬人的長蟲、蠍子之類的害蟲都很怕光,白天的時候會一直呆在陰暗潮濕的地方。想到這裏,我就再也沒有鑽進去的勇氣了,隻好用腳去踢圍在麥草垛的周圍的玉米杆,希望能把杏兒踢出來。沒想到一遍踢過去了也沒見杏兒出來,甚至就連麥草垛周圍的玉米杆也動也沒動一下。但我肯定杏兒就在其中的一條“隧道”裏,隻是為了不被我抓到才會一聲不吭地呆在裏麵。沒辦法我隻能再去踢第二遍、第三遍。
這時候村裏的大傻一瘸一拐地向我這邊來了。見他手裏叼著一根煙卷,我就知道他又偷他爸的錢買煙抽了,所以我就沒有搭理他,隻顧著幹自己的事。沒想到他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看我在踢玉米杆就咧開一張滿是爛牙的大嘴神經兮兮地問我:“妮兒,你在這裏踢玉米杆幹什麼?裏麵有兔子呀?”我白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忙自己的。大傻看我不理他,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大傻走了沒多久,旁邊的一個麥草垛就開始冒煙了。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麥草垛上圍著的玉米杆著火了。於是用腳一陣亂踩想把火踩滅,沒想到火居然越踩越大。我有些慌神了,撒開兩腿就跑著去叫大人,跑了沒多遠又想到杏兒可能還在裏麵,於是又折返回來,對著那個的麥草垛扯著嗓子喊杏兒的名字,問她是不是在裏麵。喊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人答應我,我就估摸著杏兒可能沒在裏麵,於是我就又跑著去找大人救火。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著火的麥草垛已經開始囂張地向著外麵噴火苗了,火苗聲呼呼的像是野獸的低吼,同時裏麵竟然傳出了一個令人錐心痛哭聲!我仔細一聽,天啊!杏兒居然還在裏麵。我頓時手足無措木然地呆在了原地,看著大人們手忙腳亂地撲火救人。過了沒多久杏兒就被人用麥鉤鉤了出來,隻見她的全身上下全都被燒爛了,翻開的皮肉黑一塊紅一塊的可怕極了。最後村裏衛生所的人在杏兒的身子上噴了些什麼東西,然後又用一塊很大的白布把杏兒裹了起來抱上了一輛白色的麵包車。麵包車拉著尖銳的警笛聲絕塵而去。我就在一直追著,直到再也追不上為止。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爸爸忽然對我說:“我今天要去城裏,你去不去?”我有些疑惑地問:“去城裏幹什麼?”爸爸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去看杏兒。”聽了他的說的話,我的心裏不禁一顫,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看見杏兒了,不知道她身上的傷好了沒有,還會不會疼,有沒有人陪著她玩。我心裏這麼想著,嘴上卻什麼也沒說,爸爸走的時候我就緊緊地跟在他後麵。
在城裏的一家大醫院裏我見到了杏兒,但是卻隔著一層玻璃,因為大人們不讓我進去。我看到杏兒靜靜地躺在一張白色的大床上,渾身上下纏滿了白色的繃帶,一條腿被吊了起來,一動不動的好像是睡著了,旁邊一個和電視機一模一樣的東西正在顯示著一條起伏不定的波線。隔著玻璃我還看到了大人們正在爭吵著什麼,可我什麼也聽不見。過了一會兒,一直抱著頭蹲在牆角的郭叔叔忽然站了起來對我爸爸說了一句什麼話,就被他一個耳光打得趴在了地上,他爬起身來正要向我爸爸撲去,卻被旁邊的幾個人架了起來。一整天那間病房裏都亂哄哄的,沒有人理我也沒有人理杏兒。
第二天,媽媽突然對我說:“妮兒,你有沒有聽人說,杏兒死了。”媽媽的這句話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晴天裏的一個炸雷,我的眼淚頃刻間就像泄洪的大壩一樣奔湧而出。我哽咽著對媽媽說:“媽,你騙人!杏兒沒有死,我昨天還和爸爸去看她了,她好著呢,要是她真的死了,那她家裏人為什麼沒有請村裏人吃飯呢?”媽媽聽了我的話,輕輕地歎了口氣就什麼也沒再說了轉身去忙自己的事情。那天下午,爸爸一聲不吭地換掉了家裏的門檻板。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杏兒。後來村裏一個在北京當兵的年輕人告訴爸爸自己曾經在北京見到過杏兒。根據那位年輕人的說法,杏兒在深夜被人丟到了醫院門口,被醫院執勤的保安發現送到了救助站,然後又被救助站送進了城裏的孤兒院,再後來有一對從北京來的年輕夫婦從孤兒院領養了杏兒。那對夫婦沒有兒女,就特別疼愛杏兒,給她吃好的穿好的,還花了很多錢給杏兒整了容,現在杏兒還是和原來一模一樣。
年輕人的話是真是假我爸爸也有些拿不準。年輕人走了以後,我就問他杏兒是不是還活著,他沉默了好久,隻是說郭叔叔當時確實說過不想要杏兒的話。我這才想起了當時他打郭叔叔的那記耳光。
後來,我去了一趟北京,希望在那裏能夠碰見杏兒,哪怕是一個和杏兒長得很像,或者名字也叫杏兒的女孩。但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也許她真的死了,也許她和我們大家一樣,現在也有了自己幸福的家。
(陝煤化陝北礦業韓家灣煤炭公司 王阿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