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偉:私房錢
私 房 錢
嶽偉
男人是喂不熟的貓,你待他再好,他也生外心。敏敏在心裏埋怨道。
是呀,敏敏怎麼也不會想到,都過半輩子的夫妻了,一向本本分分的守明跟她耍起了心眼兒——分心了,藏起了私房錢。兒子淘氣,趴在床下玩耍,從一雙舊鞋裏拽出幾張百元大鈔。兒子很驚喜,說爸爸的鞋裏能長出錢來。敏敏說不是鞋裏會長錢,是你爸長心了,長私心了。要說也是,人家敏敏對你守明哪點兒不好呀,你要吃要喝要幹啥,人家都給你伺候好。
敏敏知曉,下煤井的人辛苦,做礦工的婆娘就該這樣。再說了,你守明的口袋裏也不缺個零錢用,不像有些人家的婆娘把男人看管得死死的,連買包香煙的錢也得開口討。這樣想想,再看著那幾張嶄新的鈔票,敏敏的心裏就動氣。不動氣才怪呢?敏敏對守明整天不管不問的,“政策”放的寬得沒邊兒了,不想他背著掖著的竟生出事來。就說這私房錢吧,要不是被兒子發現,指不定守明要藏到幾時呢?指不定又藏過幾回了呢?
要是算一算,要是從嫁給他那天就算起的話,這積少成多的,也不知這個冤家積攢了幾千幾萬呢?這樣一琢磨,敏敏的冷汗就出來了,鬼知曉他積蓄了錢做啥用哩?說是男人有了錢能變壞,要是丈夫把錢用在正路上還好說,要是用在了歪路上,做了啥醜事,那可咋辦嘛!
敏敏生氣了,她真想等守明一回來,就劈頭蓋臉地跟他大吵一場。問問他究竟,問問他到底有沒有良心?敏敏希望守明老老實實地回答,她一問,他一答,她問得清清楚楚,他答得合情合理,像一陣小風,清清爽爽的,那麼輕輕一吹,就把她心裏的烏雲給吹散了。天上的烏雲要是散了,天空就不會再陰沉著臉;心裏的烏雲散了,敏敏的心情自然也會晴朗起來,生活也就跟著晴朗起來。可話又說回來,要是守明不認賬呢?要是他撒謊說是同事的私房錢,暫時讓他保管著,自己無憑無據的,那也讓人沒法子。要真是那樣的話,敏敏豈不是吃了個啞巴虧。敏敏可不願吃這個啞巴虧,敏敏想把問題弄個明白,弄個水落石出的,敏敏想,這真是要好好動動腦子才行了。
思慮來思慮去,敏敏覺得,這事兒還是要穩一點,不動聲色,先看看丈夫的情形再說。不動聲色是裝著什麼事兒也沒發生,要是用一個戰略上的詞兒,那就叫“埋伏”。埋伏就是隱蔽自己,偵察別人,再伺機出擊。敏敏看過一些戰爭影片,被伏者多是敵人,埋伏者多是好人,最終的勝利者也是好人。想到這些,敏敏好像找到了感覺,是正義感和勝利感。對,是要埋伏下來,看看守明到底都做了些啥!
守明回來,敏敏表現的同往常一樣,一副無事的樣子。其實暗地裏,敏敏在用心觀察著守明。可守明呢,家裏出了恁大的事兒,他倒好,沒事兒似的。
敏敏發現不了破綻,就改用“火力”偵察。敏敏一邊端飯菜一邊問,守明,最近家裏沒啥事兒吧?
敏敏指的是守明的父母家。守明的父母一直住在鄉下。
沒啥事兒,守明說,好著呢。
媽的身子呢?
也好!
今年春上守明媽生場重病,光住半月的醫院就花去幾千塊錢。守明是獨子,又孝順,這錢不是守明出又是誰呢?可家裏的錢又不在守明手裏。礦工們隻知道出力幹活,掙的大把大把的票子還不是交給家裏的婆娘。可在婆婆生病使錢這一點上,敏敏可沒限製過。婆婆用多少,敏敏就給多少。孝敬婆婆,敏敏從沒小氣過。要說是剛結婚那會兒,自己還是個新人,對婆婆好是為了名聲,要個麵子的話,那這會兒就不同了。這十年八年過來了,一來二去的,敏敏早就和婆婆生出感情來了。是哩,別說和一個大活人相處,就是讓你抱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時間長了,也會焐熱乎的。
啥時候回去看看媽?
是要看呢!守明有一搭沒一搭地答。
飯罷,守明點燃一根香煙,煙霧彌散開來,像幾絲黑雲飄。敏敏透過煙霧看守明,更覺得看不清楚他。守明放了一會兒煙霧,說是家裏憋悶,就出去了。
敏敏就考慮,要說守明的私房錢給了婆婆,看來也不像。不然的話,就她這麼看似有心沒心地一問,一準就能問出個八九分破綻來。守明人實誠,他要是背地裏做了啥事,你一問,一入正題,他就跑題;你要是得理不饒人,刨根刨底地不放他,他肯定是漲紅了臉,提高了音量否定。那音量雖是提高了,可底氣卻弱得很,像秋天的暑氣,看它勢大,其實已是強弩之末。
守明的脾氣敏敏還不了解,整天價一個鍋裏吃飯,一個鋪睡覺,聽著他的氣息聲,聞著他身上發出的味道,他的脾氣,旁人不知曉,敏敏還不知曉。在這之前,敏敏甚至自信地認為,別說是守明的脾氣,就是他肚子裏裝著啥,想著啥,自己都摸得清清楚楚。就像是自家喂養的母雞,該不該生蛋,你拿手往雞屁門一趟,二指有一指無,心裏頭明亮得鏡子一般。可現在呢?自從發現了守明的私房錢,敏敏可不敢這麼自信了。隔著肚皮又不識貨,敏敏也不能像摸雞婆那樣隔著他的屁門摸一摸,咋就能知道人家肚子裏都藏著啥呢?
其實,守明要是把私房錢偷給了婆婆,敏敏的心裏也沒啥難過的。即使有一點兒,也不是因為心疼錢,那是氣守明連聲招呼也不打,背著自己做事情。錢使到婆婆那兒,就像肥水流進自家田裏,肥了自己的莊稼,也不算啥浪費。敏敏最擔心的是錢的去向,是怕守明有了錢幹不正當的事。就比如泡牌吧、泡歌吧,敏敏就認為這些是不正當的事。
是呀,對於男人,是要看管得嚴實些,哪怕他有一點兒壞苗頭,你也得加倍留心。敏敏家鄉有一條挺大的河,去年河壩裏生了白蟻,白蟻築了些巢,就這點事,聽說還驚動上麵的領導。小白蟻築巢,敏敏以前可沒覺得有什麼。現在想想,還是上頭的人有眼光,有遠識。自己目光又短又淺的,沒看那麼遠,也沒看到可能帶來的嚴重性。通過那件事,敏敏可長見識了,今兒在對待守明藏私房錢的問題上,敏敏要嚴肅對待了。
守明回來的時候,太陽已快落山了。敏敏看到,一白天都晴朗著的天,這會兒開始昏暗下來。在西邊的天際上,有一塊烏雲漸漸生成,因為是有風的緣故,那烏雲隨風而動,變幻著形態。敏敏望望天,說守明你快過來看呀,那塊烏雲多像人的臉,風一吹,它就樂,再一吹,它就哭,現在的樣子,又像是嘲笑著人呢?
守明可沒去望那塊雲,守明說,盡是婆娘扯閑篇。
就你幹的是正經事,那你說,一下午你都做了啥?敏敏像是生氣了。
商量個事唄。
到誰家!
還不是周林家。
周林敏敏熟悉,他是守明的同事,又是守明的搭檔。在單位裏,守明是掘進隊的大班長,周林是副班長。工作上要是有個啥事,哪怕是下了班,他倆也會跑到一起兒琢磨。要是在平時,不論守明啥時候回家,隻要他說聲跟周林在一塊兒,敏敏一準地放心。可現在不行了,現在有特殊情況,守明攢了私房錢,藏了私心,敏敏可不能再對他放任自由了。再說了,兩個男人天天在一起嘰嘰咕咕的,你知道都他們琢磨了啥事,又做了啥事?
敏敏不能一味埋伏了。改天裏,守明下了班,三口兩口扒完飯,說是有事就出去了。守明在前麵走,敏敏在後麵跟,之間總差個幾十步的距離。守明走得很快,急匆匆的,看樣子心裏好像裝著天大的事。守明沒有到周林家,在路口就遇著了周林。兩人嘀咕了幾句,就徑直奔素芝家去了。素芝是個四十剛出頭的女人,敏敏見過,長得挺標致的。前些日,素芝新死了男人,你說這倆大男人的,無事無非到人家門前遛達個啥!雖說素芝的男人沒出事之前和守明他們是一個班的,可現在人家男人不在了,再去人家,就不怕左鄰右舍的說閑話。再說了,就算你想去,想去嘮嘮門子,也用不著這麼偷雞摸狗的,索性帶著自家的婆娘去,又體麵又風光的,該有多好呀!
敏敏一個人往家走的時候,心情本來不好,天上偏偏又落起了雨。這兩日老天好像也跟誰生氣似的,成天耷拉著臉子。這會兒許是心情糟糕透了,還流了幾滴淚珠兒,人間也就落了一陣子的雨。這兩天敏敏有很多的疑問,也思慮了很多事,都放在肚子裏,要是再不抖摟出來,還不把自己憋悶壞了。
還遮蓋個啥,說吧!守明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敏敏就急赤白臉地問。
講啥呀!
別以為人家不戳穿你的陰謀。敏敏看守明吱吱唔唔地不交待,真是生氣了。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你說,你偷著藏著地攢私房錢,都是為了啥!敏敏一委屈,眼淚都流出來了。
守明的臉紅一片白一片,似一塊剛出染缸的大花布。
敏敏得了理,偏偏又不饒人。敏敏說,你不認賬,不低頭,別怪我一不做二不休,把你的罪證刨個底朝天。
敏敏說著就去找守明的私房錢,可尋來尋去,明明在鞋裏的私房錢,這會兒卻不翼而飛了。
這麼一折騰,守明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守明說,也沒啥大事,女人家的心眼兒小,不告訴你,隻怕你一時有想法。
守明又說,其實,也沒想長久隱瞞你。
守明說,素芝的男人喜子生前跟他們成天價一塊兒下煤井幹活,不巧有一天去世了,大夥兒心裏頭都像刀子攮的一樣疼。後來,大家都有一個想法,喜子雖然走了,可我們還在,對於他的家小,我們絕不能坐視不管。這不,喜子的兒子今年剛考上大學,為了學費的事,雖說礦上已經表示了,可他們也不能抱著葫蘆不開瓢吧。守明他們約定好了,以後,喜子家的事兒由班組裏包攬下來了,由大夥兒湊份子,把孩子的大學供出來。守明對敏敏說,這是頭回湊份子,我和周林算是代表,下午去送的錢。
守明講完了,再看看敏敏,剛才她還氣鼓鼓的樣子,這會兒卻蔫巴了下來。
這是好事兒,咋不跟俺講一聲。敏敏低著頭說。
怕你想不開唄!
就你覺悟高……,敏敏紅著臉說。
窗外,剛剛還陰沉著的天,這會兒終於放了臉,陰霾散盡,露出一天的蔚藍色。傍晚的日頭也出來了,它帶著笑意,向西而去,像是要歸家了。東邊的天上,彎彎的月亮已經爬上來,好象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