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捷:過年
過年
在普天同慶,歸心似箭的日子裏,工人們都回了家,采煤宿舍樓剩隻下我和老隊長,昨晚我倆在走廊的寒風中度過了一夜,天明時我才躺下,門外是雪花飛紛,我在床上則是被冷心寒。
往年春節我都回了家,可今年卻偏偏陪老隊長留下,他一早就出了門,臨行時還吩咐我不要離開宿舍樓。這白日青光,大年三十,誰還偷你不成?“啍!”他才好,不知又去那家喝燒酒……一種難以名狀的委屈、孤獨、淒涼感湧上我心頭。沒法,我隻好自個兒閉上眼睛想心思。
父親切菜很在理:牛肉橫切、豬肉斜切、雞肉順切……父親裝碗也很講究,碗底是鹽菜,側耳根或蘿卜絲,碗中是肉邊肉角,上麵是薄如蟬翼寬一寸長兩寸的肉片,肉片沿碗內邊順時針盤旋而上一片疊一片,直到壘起高高的“帽兒頭,”遠遠望去倒像個不倒翁。我想,如果我在家,就能親眼目睹父親是如何精雕細鏤地完成那一件件“藝術品”的。我沒完沒了地想著,並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
我夢見全家人圍在八仙桌前,高舉著酒杯,有說有笑,桌上擺滿了父親的“藝術品”。那一盤盤,那一碗碗,香噴噴,油亮亮的美味叫我饞涎欲滴,我欣喜若狂向家人奔去,可我怎麼也到達不了桌邊……
我從失望和濃濃的香味中醒來,我的枕頭已被涎液潤濕了好大一團。我睜開惺鬆的眼睛,發覺:我的小木桌到了宿舍中,桌兩邊各放一把三合椅,桌上擺著做好的雞、魚、肉等,我把手指伸進嘴裏,“哎喲!”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似乎聽見了炒菜聲,我忙起身穿衣下床,順手抓了一塊雞肉塞進嘴裏,這時我看見老隊長床上有封擇開的信,一看字跡我知道是他讀大學女兒寫的,我好奇地打開信:
爸爸:你有十幾個年頭沒回家過年了,你來信說今年新隊長安排其他人守宿舍,你一定回家,可你沒回來,你知道我和媽有多傷心?!這究竟是為什麼?你先進,什麼都想到別人,可你,何曾想到過我和媽?我千裏之外趕回家,可你要自願留下賠那嬾娃子守宿舍,難道說這比我們全家團圓更重要嗎?!你知道嗎?你現在已不是隊長了,你毫不利已的精神早已過時了!我好恨,我恨不守信用的父親,我恨讓我失望的父親,我恨死腦筋的父親,我恨……
一陣急促地咳嗽聲傳來,我放下了信,原來新隊長安排守宿舍的人是我,是老隊長怕我孤單,才放棄回家,特留下陪我守樓過年。
我從門逢看見老隊長正弓起蝦米背,一手掌鍋,一手拿勺在寒風中的走廊小爐上正忙著。平時老隊長總說外麵風大,喜歡把爐子放在宿舍內炒菜,可今天他……
老隊長緊繃著苦瓜似的臉,他左偏右閃地扭動著頭,好像是在避開直逼他喘不過氣來的油煙。僅管如此,他還是不時發出陣陣嘶裂地咳嗽聲。他每咳一聲,都要使勁地叩動著頭,從這一簡單的動作裏,我仿佛看見了鄰居家患三期煤肺李大爺的影子。李大爺一咳嗽全家人可忙呢,李大媽大幫著捶背,幾個兒女忙著端水,接痰……
突然,我發現老隊長左手食指纏著布條,殷紅的鮮血已浸透了布條,順著鍋把直滴在地上,是那樣醒目,刺眼……我心裏像打碎了五味瓶,好不是滋味呀!我好想哭,可我是男人,我隻覺得我的整個心身被一股狂熱的巨浪覆蓋著,使得我無地自容,滾燙的淚水淹沒了我的視線,模糊我的雙眼……
老隊長啊!我的老隊長,這又何苦呢?你本該在家陪老婆和心愛女兒過年的,可你卻留在這裏陪我熬夜、挨凍……
作者:張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