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捷:心 曲
心 曲
散文
一個陳舊的,麵貌全非的急救藥箱,記載著母親人生的足跡。
母親是個接生的,幹了一輩子,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又沒固定收入。至到今天,她還是一個普通的煤礦職工家屬。
但母親知名度較高。她接生四十七年整,親手迎來人間的孩子,少說也有幾千名。走礦區,跑鄉村,遠近數十裏的人都認識她,都叫她——陳孃。
母親一九五三年在威遠縣婦產培訓班結業後,回到了大山深處的建利煤礦(後與威煤合並,改為井)。建利雖有醫務室,卻沒設婦產科,婦產工作則是母親的事。幾十年來,母親曾義務為成千上萬人次的婦女做過孕檢、治療和糾正過胎位……母親沒有單獨診所,“大肚子”們一來,除母親外,全家人都被“趕”出門外。這時,我家的屋簷下便展現出一道獨特的風景:那裏先後站立過父親、兄長、姐姐、妹妹和我,還有一些碰巧來家的親友們。我們忍受過數不清的夏天烈日斜曬,冬日寒風撲打;但更難忍受的是:同學和鄰裏們的取笑和嘲諷。隻要那扇緊閉的房門警報不解除,我們決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母親頂著暴雨,到風埡口接生。回家時,途經會龍橋,不幸滑入河中。凶猛的洪水像頭野獸,把母親衝出十幾米遠,幸好被塌方倒在河中的大樹攔住,才幸免遇難。回到家已是清晨,母親全身傷痕累累,衣服、褲子被樹枝掛成了幾大塊,電筒、雨具、涼鞋均被洪水卷走,唯有空蕩蕩的急救藥箱還掛在母親肩上。
鄰居們說母親的“菩薩供得高”,母親苦笑道,“是我該做的事沒做完,閻王爺不肯收我。”那時我很小,目睹母親慘像,哭著對母親說:“媽媽,別接生了,把那破箱箱還給醫務室。”母親撫摸著我的頭。“傻兒子,媽不接生,你那來飯吃。”“我不吃飯……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不停地哭吵著,母親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滾燙的淚珠直滴在我臉上……
建利井曾繁榮一時,當初日產原煤七、八百噸,人口五千多。在我記憶中,生孩子多數是夜晚居多。每當刮風、打雷、下雨,母親從睡夢中被人叫去接生,我心裏便湧現出無邊的空落和恐懼感,聽見母親遠去的腳步聲,我真想哭。有時她剛回家,又被第二家喊去,那時,我不知有多少甜蜜的夢,伴隨母親接生而失去……
母親接生,不光在礦區,她還要去礦區周圍的數十裏鄉村。有的工人家境差,母親叫他們隻交醫務室收的費用;有時,農民則拿一把小菜或幾個紅苕作為接生報酬。
母親一出門就有人喊:“陳孃,到家裏坐會,喝口水吧!”“陳婆婆快來,到家吃了飯再走。”……她每走一路都會迎來熱情招呼和親切的呼喊。母親的疲勞、痛苦、煩惱多是被這些溫馨得體的喊聲帶走的。
我家五秭妹,父親是典型東方丈夫,他除了上班外,回家就是看報紙,偶爾也上灶炒炒菜,要不是就拿起報紙,給我們講新聞,講國家大事。至於洗衣、做飯、照顧孩子,基本上是母親包幹。母親也很難麵麵俱到。一次小妹在灶下烤火,被爐火燒傷,險些釀成大禍。
童年時我家很少吃早飯,一則是家境困難,但多數是由於母親接生未歸,沒人做飯。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姐姐師專畢業,我和哥哥返城工作,母親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我們開家庭會決定:叫母親把急救藥箱還給醫務室,在家養身子,母親死活不肯,反而大發雷霆說:“這周圍沒有助產員,我就是把箱箱甩了,別人同樣來喊,生娃娃可不是鬧兒戲,這是一生一死的事啊!難道說我能眼鼓鼓地看見她們不管嗎……我接生不光是為了那一塊錢,我看見我親手接下來的娃娃,活蹦亂跳,一天天長大成人,我心裏高興啊!……”
隨著國民經濟迅速發展,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根本改變,母親的接生費,也由原來每接一個生一元錢,增加到後來的十元。不少的人都認為母親的接生費太低,都勸母親按醫院標準收費,母親總笑著說:“現在接生費比過去高多了……若按醫院標準收費,產婦家豈不是要花去一個肥豬錢嗎?山旮旯出門就爬坡上坎,當地人苦著呢!找點錢也不容易啊……”
兩千年時,父母已由建利遷來威煤總礦。母親年已八十七歲,滿頭銀發,急救藥箱已失去昔日風采。這些年母親常把急救藥箱擦得幹幹淨淨的,偶爾放到太陽下打開曬一曬,有時撫摸著急救藥箱久久出神。如果有人問她,她便自豪地指著箱箱說:“我和老夥伴將他們接來人間,又去迎他們的兒女們,如果我還在建利,也許正在迎接他們的孫兒孫女們,這事多有趣啊!”
望著歲月在母親笑臉上留下的滄桑傑作。望著滿身裂紋,型體不規的急救藥箱,我似乎才真正明白了,母親是在用她平凡的一生,平凡的事跡,用她生命的光和熱,譜寫了一首人間最美妙最動聽的——心曲。
作者:張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