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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建文:冬天過去是春天

作者:馮建文 2014-02-27 09:44 來源:晉煤集團工會

  昨晚的雪瘋撒了一夜。

  進入臘月,農家人忙上了,殺豬宰羊,準備年貨,進進出出熱鬧非凡。滿庚家有些冷清,緊閉著門,隻有兩條雪溝迤邐而去。

  雪還在瘋撒,那兩條雪溝依稀可見。

  旺站在雪溝旁,小眼珠子不停地轉了好一陣子,然後拍了拍身上的積雪,進了滿庚家。

  韓大坐在炕頭,對著灶火苗子,吸溜著旱煙。

  滿庚呢?旺問。

  韓大眯著眼看了他一下,無言,把煙吸溜得更響。

  真走了?旺追問著。

  連狗都走了。韓大的煙鍋子在炕沿邊一陣猛磕。

  旺盯著韓大,好一會兒,諾諾地說,狗日的,還真走了。不過爺爺,別擔心,戴紅花的走了,還有綠葉,我養著你,日後……。

  韓大卷起眼簾,透過煙霧看著旺。旺身上流動著韓家血脈,祖上的風水好,葬過州官,尤為孝順。眼前的孫子輩,哪一個都比滿庚強。韓大的臉色明朗起來。

  旺機靈的很,急忙跪下,恭敬地磕頭。韓大的煙鍋子磕得“呯呯”直響。朗聲道,算滿庚小狗日的瞎了眼,今兒起,這幢房子,還有存款,都是你的了。

  雪越下越大。

  滿庚穿一件髒兮兮的舊棉襖,扣一頂破氈帽,用腳犁著雪,晃晃悠悠。一條瘦骨嶙峋的癩皮狗,不時地在他前後亂穿,冷不丁會用齷齪的嘴扯他一下。

  滿庚是個孤兒。五歲時黃河發大水,死了娘,與弟弟跟著爹討吃,爹在逃荒的路上瞪了眼,兄弟倆也走散了。也是一個雪天,滿庚用腳犁著雪,來到韓大門前。一條凶惡的狗把他的腳根撕了個口子,他撕心裂肺地叫了陣,昏厥過去。是韓大把他抱起來,灌了一碗薑湯救了他的命,便狠下心來跟著韓大,韓大光棍一條,正愁沒人送老,舊胡亂答應了。

  滿庚犁著雪,走到村頭那棵老槐樹下。老槐樹高大挺拔,傲然插入雲端。他撫摸著粗糙的樹皮,把頭抵在樹樁上。仿佛聽到韓大跟他說,這棵槐樹在韓大小時候就有這麼粗了,還光著腳丫子爬上去掏過小鳥。

  到了春天,槐樹開花的時候。旺總是爬上樹梢,摘槐花扔在地上,引來許多同齡的孩子們。滿庚很想上去拾些,卻迎來一陣陣“草灰,草灰”的叫聲,隻好遠遠地瞧,不敢近前。旺滑下樹,捏把鼻涕甩出去,指著滿庚叫囔,草灰,給我磕個頭,再喊爹,讓你撿槐花吃。滿庚脖頸一挺,瞪著旺,旺揪住他朝老槐樹上撞,弄得滿臉血汙。以後,滿庚有些討厭旺一夥,變得孤單,一門心思下地。

  幾年後,老槐樹又開花了,來了一位老漢,說是給滿庚提親。韓大用煙鍋子敲著滿庚的腦門說,瞧這熊樣,那家閨女瞎了眼能夠看上他。老漢告訴說,有一位癡呆女到了出嫁年齡,看合適嗎?韓大哈哈一笑,癡呆咱不怕,隻要能生娃就行。

  滿庚用馬車馱了三石糧食換回了癡媳婦,在老槐樹下被小芳喊住了。喊著滿庚哥,讓他上樹摘槐花,滿庚搔著腦瓜子,應承說,趕明兒吧。小芳尷尬地回敬說,明兒槐花舊不好吃了。滿庚就說,等明年吧。小芳嘟噥著小嘴,悄聲罵道,呆子,便跑了。

  第二年春天,滿庚摘了滿滿一籃子槐花,悄悄送給小芳。小芳嗔怪著說,你真憨呀,娶了媳婦還給我做甚。小芳現在已經是旺的媳婦了。按輩分,小芳該喊滿庚叔叔了。

  癩皮狗繞著老槐樹轉悠了一圈,挨著樹,伸起腿把一股騷尿撒了出去。滿庚愣了一會,朝著狗的印記也痛快了一下,熱熱鬧鬧的尿把雪地染黃了好大一片。他回頭看了看村莊,白茫茫灰蒙蒙。

  那年,村裏進駐了土改工作隊,韓大劃為地主成分,工作隊長跟滿庚說,他是勞動人民的後代,是萬惡的舊社會使他逃出狼洞,又入虎穴,如今是新社會,窮人翻身做了主人,讓他交待韓大的刻骨深仇。滿庚卻說,是韓大救了他的命,給他討了老婆,比親爹都親。隊長多次勸導,還是失望了。

  旺也是地主,但旺積極主動,隊長說他覺悟高,還發展為黨員。辦社時,旺帶頭騰出兩間窯洞給隊裏當倉庫,隊長提拔他當了村幹部。韓大的批鬥在旺的指揮下進行的有聲有色,一回到家裏總是罵滿庚,說他是付不起的阿鬥,比狗日的旺差遠了,讓他向旺學習。

  滿庚暗暗發誓,要學旺一回。

  吃食堂那陣,人們餓的難受,依舊拚命幹活。有天夜裏,滿庚下地回來,見韓大殺了狗,偷偷烤著吃,一旁的傻媳婦怔怔地看著,口水子流了好長,韓大竟是不給她一口。滿庚實在看不過,讓韓大讓出點,韓大自顧自隻管吃,沒有抬頭,硬梆梆甩出一句,狗日的,疼媳婦,去地裏偷些來。

  滿庚豁出去了。乘著天黑,悄悄來到玉茭地裏,卻發現小芳在地裏掰玉米。小芳見是滿庚,叫了聲,叔。然後指了指大肚子。滿庚終歸把小芳送到了大隊部。對旺說,她偷玉茭。

  旺陰著臉回問,偷了多少。

  她還沒偷,就被我逮住了。滿庚說。

  沒偷你逮她作甚。旺追問著。半夜你到玉茭地幹啥?

  我爹讓我去偷玉茭,還沒偷,碰到她在偷。

  滿庚和韓大被來了個五花大綁,遊街示眾。晚上,韓大歎著氣認真地跟滿庚說,狗日的,你還是走吧。

  滿庚嚇傻了。

  小芳和傻媳婦同一天生孩子,小芳生了個男孩叫飛躍。傻媳婦也生了個男孩叫晚根,隻是生晚根時難產,孩子保住了,傻媳婦卻走了,滿庚難過,韓大卻興奮地叫著,老來得孫,大富大貴。

  滿庚的弟弟滿順來了。兄弟兩個抱頭痛哭,弟弟比他走運,流浪了段時間回到了家鄉,還娶妻生子了,現在是兒孫滿堂。滿順讓滿庚回去,滿庚撥浪鼓似的搖頭,他既然做了韓大的孩子,自然要老死這裏。滿順沒招,最後把晚根帶走了,孩子不能沒有娘,讓弟妹帶著要比他好多了,並且說好,等晚根會叫爺爺時,再送回來。

  日頭不緊不慢地過了幾年,生活也有了起色,想必晚根也會叫爺爺了,滿順沒有送回來。昏暗的油燈下,韓大謾罵著滿庚狗日的,要他把晚根接回來供他讀書,不然,剝了他的皮。

  滿庚嚇得隻哆嗦。這個冬天,滿庚跟著村人一直在響應號召,深挖洞,廣積糧,把脊梁骨都累彎了,曾抱怨說,挖這個真是吃飽撐的。旺聽到後,臉一黑,隨嘴就是,反革命。不分青紅皂白又是一頓批,過年都不讓他回去。接晚根的事隻好推後了。

  一個人挖洞,滿庚依舊跟平時一樣,照點出工,到點吃飯。隻是他一個人有點孤獨,偶爾,小芳會過來送點吃的,他就更加賣力了,還感謝旺沒有忘了他。隻到有一天他挖出煤,才停下了,恰巧隊裏撤銷了這項勞動,便隔了下來。多年後,村人開始私挖亂采,遍地抱煤炭賺錢,滿庚跟韓大說了。

  滿庚想挖,韓大卻賣了個好價錢。有了錢,滿庚想把晚根接回來,韓大把錢放入銀行,閉上口,一言不發。

  癩皮狗發現一隻野兔,嗖地奔了過去。滿庚望著前方灰蒙蒙的雪花,用力拖著腳跟,犁著雪,晃晃悠悠。

  晚根來信說,他進了工廠,讓他回去。韓大繼續罵他,狗日的,沒有良心,他老了,不管他了。

  前兩天,飛躍結婚,旺在村裏演了兩場電影。滿庚指著電影裏說了句,那房子跟我們老家的好相像呀。韓大聽到後,不高興了,夜裏硬是關著門,沒讓滿庚進。不住地甩出,狗日的,你老家好,爬回去好了。

  癩皮狗叼著野兔回來,放在滿庚腳下。滿庚蹲下身子,撫摸著它道,跟我回老家去。那狗一掙,叼起野兔朝回跑了。滿庚望著遠去的狗,罵了一句,畜生。

  雪撒小了。

  旺跑到韓大家,驚慌著說,不好,滿庚回來了。

  韓大端坐在炕頭,悠閑地吸著煙,沒有抬頭,安慰旺,他怎麼回來,怎麼走。

  旺在門外忘了許久,轉過頭告訴韓大,說,光是狗回來了,人沒見。

  把那畜生給我殺了,下鍋煮吃。韓大下了命令。

  旺提著刀,追著狗,小芳攔了一下,狗跑掉了。旺氣不打一處,抓住小芳頭發,狠命往牆上撞,不住地罵著,狗跑了,小心把你當夠殺了。

  小芳緩過神了,嘴當仁不讓,高嚎著,你殺,你殺好了。旺手起刀落,小芳的一隻耳朵掉了。

  飛躍跟媳婦聞聲趕來,驚呆了。旺紅了眼,指著飛躍叫下跪。飛躍怔怔地看著他。

  這時,院子裏響起韓大的聲音,討老婆才幾天,就不認爹了,抹了他。

  旺蠢蠢欲動,飛躍氣急,飛身一腳踹掉旺手中的刀,緊跟著一頓暴揍。屋中沒有了回音。

  老槐樹又開花了,沒有一個人采摘,任其自開自落。旺挨了飛躍的打,一個冬天住在韓大處。這天響午,小芳路過老槐樹下,發現了滿庚,依舊是穿著髒兮兮的舊棉襖,扣一頂破氈帽,用腳犁著地,晃晃悠悠。癩皮狗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圍著他又拱又添的。

  滿庚望著小芳,毫無表情。

  你怎麼回來了?小芳挺詫異。

  好一刻,滿庚才喃呢著說,……晚根不認我……我回來伺候爹。

  你好傻呀,你走後,旺做了韓大的兒,還認你嗎?

  滿庚怔怔一陣,眼淚流了滿諰。小芳跟著也是滿眼淚花,同情地望著滿庚,情不自禁地念叨,要不,跟我回家吧?

  滿庚打了個激靈,大膽地看著小芳,又一聲驚叫,你的耳朵。

  小芳鎮定了許多,笑了笑說,走吧,先回家再說。

  這時,一群候鳥經過,灑下一串悠揚婉轉的歌聲,響徹在年老的村落上空。

  春天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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