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文:窯話
章子灣礦不大,卻很有些聲望。
早些年,礦窮。窯汗們走馬燈似的挪窩,章子灣礦恓惶了好一陣子,隻剩下顢頇和幾個老窯汗。他們支撐了一段時間,終於迎來了好時候,窯汗們猢猴似的從四麵八方重新聚在章子灣礦。
礦繁榮了,窯汗們挺起腰杆,長住了下來。
狗日的們,你們走呀,為啥趕都趕不走?顢頇指天罵地地叫嚷著。
看著顢頇凶巴巴的,窯汗們低著頭不吭聲。顢頇是礦主,也就是流行叫礦長。礦山這一大攤子,歸功於他的爺爺老顢頇。
老顢頇年輕時是條精壯的漢子,血熱,骨硬。因為窮,三十好幾娶不到婆姨,好在是老娘收留了一位逃荒的女人,才算延續了香火。
窮則思變,每天麵對家人吃不飽飯,老顢頇狠下心來,跟幾位精壯漢子上山打井挖煤。
後來,便有了章子灣礦。
章子灣礦延續著顢頇家的汗水與辛酸,豐潤了自己,同時引來了成群的窯汗,就有了撩人的窯話。
窯下又黑又髒,還有潮氣,窯汗們不覺得,依舊是發瘋似的幹活。累了,喝幾口涼水,聚在一旮旯神聊胡侃。能嘮嗑的,靠前;喜歡聽的,靠後。一個個奇黑錚亮猶如炭墩,豎著的,靠壁的,蹲著的,神氣十足。
眼下的顢頇,早已年過六旬,眼不花耳不聾,依舊每日下窯,依舊跟年輕的後生標著幹。有人說,你是礦長,別幹了,有我們,放心好了。他罵道,逑礦長,我不攉煤,不嘮嗑,不憋死才叫日怪哩。
每每聚到一塊,顢頇總是第一個發話。他的聲音粗細相搭,抑揚頓挫,興致上來,還要哼哼唧唧地哼上一段上黨梆子。
停了,就有人送上一隻破壺,讓他呷口老茶,接著嘮。更有人起哄,讓他來點葷的。
好呀,聽著……。於是,窯汗們嘴巴張開的很大。聽一個不過癮,還有誰,能再來一個,有人起哄。
話音未落,一個臉上有疤的漢子擠到前麵。
老蠻樁,你也有嘮的?顢頇疑惑地看著。
俺,俺想……
算了吧,老光棍,連女人的汗毛都沒沾過,有啥嘮頭。顢頇能嘮,俺也能嘮。
人家嘮一百個,也沒你的份,紙上談兵,沒有意思。還是讓別人嘮吧。
下一個。該誰了?
人堆內,又有人擠向前方。
章子灣礦,章子灣礦就是這樣,除了挖煤,充斥著一個又一個故事,延續了下來。
老蠻樁,是章子灣礦一個活寶,是章子灣礦一個神秘的迷。
章子灣礦的老窯工,隻記得老蠻樁來的時候,推著輛破舊自行車,見到顢頇就磕頭,然後下窯。他在窯下活兒多少年不變,操著大板鍬攉煤勁頭十足。
老蠻樁長的高大魁梧,一身蠻力,加上勤快,自然討得眾窯汗喜歡。後來,顢頇放出話,要給他找個女人,據說,老蠻樁終歸熬不住,與礦上的一個窯汗女人有染,還搞大了肚子。
顢頇很是惱火,最容不下這樣事情。按規矩窯汗們隻能嘮豔,不能來真格的。出了這樣的事情,是章子灣礦的恥辱,理應卷鋪蓋走人,顢頇念他一人能頂兩人幹活,便寬容他一次。
日子過得飛快。顢頇還沒有給他找下女人,老蠻樁有些想法,想到離開。
老蠻樁起了個早,章子灣礦還在睡夢中,他把被子安放在自行車上,剛上路,隻見遠處的霧靄中佇立一女子,喚著他的名字。再看,是個虛影子,天還黑,霧正濃。
他騎上那輛破車,剛一蹬,掉下了塄坎。
後來,他臉上多了一塊疤。
其實,他也不想走,隻是一時激動。返回後,依舊向往常一樣下窯。顢頇為他提親,他不應。他知道臉上有疤,他清楚自己的分量。
老蠻樁老了,也很孤獨……
章子灣礦的窯汗們依舊下窯,嘮嗑。
老蠻樁蹲在背人的旮旯,悶頭聽,一聲不吭。別人笑,他不笑。每每不等聽完,便起身繞開,丟了魂兒似的,換個地方,望著漆黑的巷道,發呆,發怔。
天下雨了。
章子灣礦出事了,大麵積塌方。
老蠻樁被埋了。
老蠻樁是為了救大夥脫險才被埋的。
老蠻樁沒有被老天收去,被大家救了上來。
他剛一睜眼,顢頇就給他倒了一杯酒,翹著大拇指跟他說,有種,等你能下窯了,先讓你第一個嘮,咋樣?
老蠻樁的心一下子熱了,熱上了眼睛。
窯汗們都過來,講幾句幹巴巴的安慰話,走了。
沒幾天,老蠻樁就走入窯下,他離不開窯下。剛幹一會兒,老蠻樁被大夥推搡到人中央。
老蠻樁,嘮一回。有人扯著他坐在一塊炭墩上。他幹笑,沒話。
笑個屌,快嘮呀。有人追著罵。
老蠻樁誠惶誠恐,語無倫次。
來,先喝口茶,潤潤嗓子。顢頇遞上茶壺。
嘮吧,老蠻樁,來葷的。
就是,要夠味兒。
沒有。
瞎編也行。
甚麼,瞎編,不是日哄人嗎?
一陣哄笑。老蠻樁懵懵懂懂杵在哪裏,像半截子樹樁。
哎呀,真是老蠻,哪來恁多的真事。
咱這窯下自古就沒有真假,曆來就是這味,談天說地。
又是一陣葷言流語,啖水從一張張漏氣的嘴巴噴出,空氣被弄潮濕了。
大夥都笑老蠻樁忒迂。
老蠻樁從顢頇手裏奪過茶壺,一仰脖頸,灌了幾個滿口,胸部起伏著。
笑聲止了,人們盯著他。
茶壺從老蠻樁手裏滑落,滾到一邊。
老蠻樁嘴邊淌著水,笑著,卻像哭,蹌蹌踉踉走了。
窯下,無月,無星,隻有輕輕的風吹過。
黑黝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