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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庭:那一片土地

作者:王秀庭 2014-02-27 09:44 來源:晉煤集團工會

  一

  貼上春聯,討賬的就不能開口了。因為一句“過年做啥,意味著漫長的一年你做啥。”於是無論是有錢的,還是沒錢的,要的是吃好,玩好,把事做好,有個好的預兆。忌諱吵架拌嘴,見麵問候都要經過醞釀才敢開口,直到破五,才算解禁。淼淼就是這個時候領來一位有錢的老板,在老支書的帶領下,圍繞五莊村的山頭轉悠著。

  山頭沒有樹,山腰倒是有幾顆,不是歪著脖子,就是彎著身材,或者是幹脆趴在地上,淨是些不成氣候的。老板是邀請來的,顯得漫不經心,不緊不慢地跟著,大概是過意關心腳下的碎石小徑,抬頭的機會淼淼沒曾看到過。

  老支書一聲不吭,在前麵背著手向上邁著步子,比起她這個姑娘與跟在後麵的壯年老板輕盈多了。腦後像是長了眼睛,每每淼淼感到吃力,步子便緩了下來。小徑許久沒有人經過,兩旁多是叫不上名字的草叢,幹枯卻不沾灰塵。

  淼淼驚叫了一聲。她在製造氣氛,既然走在一起,那就是緣分,不論自己的願望能否如願,開心是關鍵,古話不是早告訴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嗎。

  老支書身子未動,道出她的答案後,仰臉望著陰霾的天空,步子停了下來。

  老板湊過去看了看,點著頭告訴淼淼,這就是瑪瑙,不是真瑪瑙,本地人這樣稱謂,聽說災荒年吃這個。淼淼好奇地摘在手心滾動著這顆罕物。

  老支書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回頭張望,淼淼禁不住又叫出聲。五莊村不見了,一條長溝上麵濕霧濃濃遮住了一切。

  山村老了,滿足不了人們的願望了。就像生養的孩子,長大後離開娘親是自然不過的。老板深情地注視著那滿溝的濃霧,淼淼知道老板也是山村長大的孩子。曾經跟她說過,他們那一代人最無奈,年輕時學到的手藝到如今全部廢棄了,什麼泥水匠,木匠,小爐匠;騎刀磨剪,挑擔小貨郎全都失去了價值,退出曆史舞台。倒是耍嘴皮子,玩弄心機成了生存之本。

  山坡上的一條條裂隙引起了老板的興致,走到山頂,支書看著後山的礦山怨恨著,光管賺錢,不管百姓。

  不是每年都有土地賠償嗎?老板終於開了貴口。

  逑,淨是騙人的勾當,咱村裏反正是沒見著。支書坐在石頭上,山風吹拂著他滿頭白發,靜止在峰巔。下山的時候,老板意外地拍了板,要淼淼著手落實,按先前說的辦。

  送走客人,她決定今晚留宿張大媽家。電話那頭問他吃什麼飯?她毫不猶豫地告知:酸菜黑圪條。這是麵條的一類,由白麵,高粱麵和豆麵混合而成,外白內黑,嚼有筋骨,加上新鮮的酸菜,在城裏很難吃得到。

  淼淼今天的穿著特意經過比對,杏色短款針織毛衣,配淺蘭色波點迷你裙。黑色鉛筆褲,搭配著一雙公主鞋,顯得仙氣十足。再就是那副眼鏡,使自己變得弱小。用父母的話說,這哪像種田的,簡直就是大小姐一個。她嘻嘻一笑,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走來走去,說,誰說農民永遠是包著頭巾,戴著草帽,農民怎麼了,就不能體體麵麵下地,漂漂亮亮示人,瀟瀟灑灑幹活嗎?我就要改變,就要當領頭羊,徹底改觀世俗眼光。如果計劃第一步得逞,下一步就要修繕廢棄的學校,建一個澡堂,讓村民下地換統一的製服,回工先洗澡在回家。她甚至都想好了製服的顏色與款式。

  雖然淼淼不知道掰玉米,會帶來指尖疼,手腕腫;挑穀子,能夠使肩膀長繭,腳底生泡;鋤禾苗,的直接後果是腰酸腿痛。也不知道,麥進場,穀進倉,豆子扛在肩膀上,就是所謂的收秋。可她,偏就考村官,不選擇城裏,一心要到山村去體現自己的價值,還一個勁地解釋說,這是信仰回歸,她要學過去的英雄主義,一切為了祖國更強大,為了山村人不在喊貧窮,勇往直前,在所不辭。

  她明白此時的山村,有些混亂不堪。傳統的種田,一般的家庭生活不能保證;搞大棚,種蔬菜,多賠不賺;經營果樹,往往多年的心血付如東流,得不償失;就連養殖也是苦苦支撐,到後來,多是血本無歸。沒文化,沒技術,沒眼光,盲目跟風,一盆盆髒水不僅僅是濕透了衣物,而是涼到了心中。農民兄弟暈了,懵了,不知所措了,隻好放下鋤頭,跟著外出的人加入到打工的行列。

  這些公開的秘密,淼淼曾經關注過,這跟他的專業有關。她從網絡,電視,報紙等新聞媒體中,很清楚山村正在逐漸消失,農民大批流向城裏,連土地都不聞不顧了。她想留住山村,拽住農民,開發土地,這是她的夢想,她要把這些變成現實。許多人勸她,讓她先發展自己,等自己富有了,再去奮鬥。她則說,等成熟了,銳氣沒了,隻會一事無成。父母笑了,擺著手告誡她,三年,就三年時間,等她的夢破滅後,回城。

  回城!回個頭。還父母呢!一點都不相信女兒的能力!咱們走著瞧。你們不是說我根本不了解農民嗎?告訴你們,農民也是人,隻要給他們辦實事好事,他們難不成會憎恨你嗎?淼淼走過村後的小橋,輕直來到一座老院前。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大門口旁邊那尊石刻騎馬樁與自己的轎車對比,顯得樸實靜怡,她抬頭瞧瞧了門樓上精致的木刻雕花,仿佛回到了遠古時代。踏遍六層台階,邁過木製屏風,張大媽甜暢的嗔怪迎耳撲來。

  吃飯的間隙,她開始自己的工作。試探著問,大媽,我想把你家的土地租給別人,你同意嗎?

  大媽怔了一下,回神問道:租給誰?

  租給誰不重要,關鍵是你願意嗎?淼淼來這個村,首先相中的是這座院落,她認為這裏就是鄉村的標誌,繼而是張大媽的家人都到外麵做工去了,雖然大媽六十多歲了,還堅持耕種著自家的責任田,所以,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當然,每月的夥食她會大方地給予的。

  快吃吧,先吃飽飯,好吃嗎?大媽問詢著。

  哦,當然好吃了,比城裏飯館強多了,地道的農家飯,地方飯,特色飯。淼淼大嘴地嚼著,誇張地咽著。

  好吃,就多吃點,來,我給你撈。大媽說著去端她的碗。

  淼淼一手護著碗,一手擺著筷子,盯著大媽,好了,飽了,肚子撐滿了,再吃,就要爆了。然後做了個鬼臉。

  怎麼才吃這麼點,我這個老婆子也要吃它兩大碗,來吧,到這裏,別作假,該吃就吃。

  真飽了。

  真飽了?

  到這裏,我是不會作假的。

  你呀!

  大媽,我好想好想知道你到底願意不願意租出責任田?淼淼有些急不可待。

  怎麼說呢?要說我耕種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定啥時身體出現毛病,就隻有撂荒了,可要是給了別人,自己做什麼呢?總不能坐等老去吧?大媽有些猶豫。

  大媽,別人租種,是給報酬的,不會比你親自耕種的利潤少,管理莊稼也需要你們這些老莊稼手,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淼淼緊盯著大媽的臉色變化。

  家中沒有土地,沒有食糧,我有些不踏實。就算給錢,那也是不經花的,一不留神,錢沒了,吃的沒了,日子就沒法過了,你說是嗎?

  淼淼避開大媽的目光,腦海內瞬間閃現出那句,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不過,老板告訴她,租種土地可以分別對待,願意完全出租的他接受,對那些猶豫的農戶,還可以分別對待,耕種權屬於農戶,管理權屬於他,即便耕種有變化,他可以秋後按年份一次性賠償糧食或錢財。前提是,他要租種村中所有耕地。

  大媽無話可說,要淼淼先取決別人家的態度,這是全村的大事,她隻能保證自己不拖後腿。於是,淼淼決定找村支書。

  二

  回到家裏,支書感慨著,連種田農民兄弟都腐敗了。緊挨著山林的那片梯田,有二年沒經營便與荒山連成了一體,還有土崖上兩塊肥沃的黃土地,現在一並交給小動物建設了家園。農民兄弟依舊申領著國家的種糧補貼,這不是腐敗是什麼?

  他把算盤放歸原處,站起身,伸了伸腰,舉了舉胳膊,還在繼續著自己的感慨。再就是兄弟們的貪汙,過去種作物,五穀雜糧樣樣齊全,僅豆子就有好多類,比如綿綿的紅豆,晶瑩的綠豆,補氣的黑豆,哪家需要,咳嗽一聲,會立馬送過去。蒸饅頭,熬米粥,補身體,足不出村,要啥有啥。如今,想要找點過過嘴癮,那就得去城裏鎮上買去,種田的缺糧,實在是丟人。怪就怪兄弟們一窩蜂似的離開家園,拋棄了賴於生存的土地,留下些老弱殘兵經營著可憐的幾畝好田。種植著單一的作物。

  提到作物,又該埋怨兄弟們懶惰了。過去,播種前,先要耕田,整地,塄裏塄外收拾的利利索索,然後幾個人,包坑,溳水,撒種,覆蓋。眼下土地不耕,春天裏用播種機匆匆忙忙把種子插入田內,便不聞不問到外麵打工去了,還別說,到了秋天,產量一個勁長,一點也不減產。不在精心撫弄,或許是人們不在食用,不在是土裏淘金,貪圖些薄利,留存些記憶罷了。支書這種替古人擔憂完全是與自己的生意有關。

  支書在村裏開著一家便民商店,雖然掛著支部書記的頭銜,卻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從來不與村官自居,原因是他壓根就不願意擔其重任,因為前幾任“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的經驗教訓,使村裏有些想法的人,避而遠之。村子是個窮村,沒有經濟來源,即便被村人選上,也隻不過是盡義務,稍有點上級撥款,補充公用,就會被村人起哄,最後自動下台,另謀生計。支書沒有經過村人選舉,是上級硬塞給他的,所以有一下,沒一下的,凡是有益於村人的事情,他積極,相反,他則避而遠之,逃之夭夭。反正自己的生活保障是靠商店生意,捎帶那幾畝土地生存。

  商店曾經輝煌過,一到農忙時節,小店門前車水馬龍。正是自己開店的英明決策,才成為村中富裕之家,才輕鬆地把孩子攻讀成村子第一個大學生。他不承認無奸不商的說法,起碼自己不是,在公平競爭中,他會讓小利於村民,用他的話講,是方便於民,造福自己,自我感覺相當好。不過,那些隻能代表過去。如今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出外的人多數丟棄了土地,在外安家,平時難得一見,偶爾回來,也不在是大包小包往回掂,相反,倒是大車小車往外拉。看著古老的房屋,丟棄的土地,明顯感覺到山村老了,耕種成了曆史,甚至感覺到自己老了,雖然六十不到,仿佛有些老態龍鍾。

  支書這個人吧,個頭不低,不肥不廋,長得還算的上白淨,像夏天早晨的樹,散發出一股綠意清新。出外的人偶爾回來,不回家,先要來他這裏,買盒煙拋一圈,問問什麼時候該下種了,村裏發生了什麼新鮮事情,誰誰下世了,誰家孩子出息了,總之,這裏就是村子的靈魂。

  這不,一個後生要走了,進來問啥時回來耕種適時。他把二十四節氣歌背了一遍。後生竟然不知道節氣,問需要多少天,說自己跟節氣沒瓜葛,隻認識天數。

  是呀,都是些老古董的玩意,支書有些發燙,不好意思地點著頭,說了個大概月數。其實,作為商店經營者,他總是把自己的表情設計得非常謙和。村人自傲,不管內心怎樣,麵子上總要講的,平易近人積聚人氣是他的首選。村風淳樸厚實,你話語中讓他一步,或者暗中幫了他一點忙,他會銘記你一輩子來報答,這是他生意興旺的法寶。民風彪悍,眼內容不得半粒沙子,巧取豪奪,道德敗壞,馬上會招來討伐,這也是村官難任和自己極力推脫村官的主要原因。還好,鎮裏派來個女大學生村官,使自己輕鬆了許多。

  門外是村中的飯場,隆重的新年氣象逐漸淡去,有些外出的還留在村裏,正是清閑時節,聚集許多人。廣場的修建與設施配套都是上級無條件的供給,也算是自己這個支部書記的一點業績,豐富了大家,同時也給小店的門前帶來了人氣。

  陽光斜照,滿地銀光;涼風習習,麻雀頭旋。目光盡頭的山坡上,杏桃花領銜出演。幾位老人在健身器上悠閑著聊天,中年人或下棋或玩撲克牌聚精會神,支書站在商店門前,有些像是在夢中,他揉了揉眼睛。生活就是這樣,你越是看不慣的行為,偏偏讓你接受。

  早在三十年前,他當村裏的生產隊長,正是年強力壯時刻,看不慣偷奸耍滑,偷吃懶做之輩,像這樣把精力放在閑聊玩弄的行為,更是深惡痛疾,指不定會怒吼幾句,最起碼甩個陰臉過去,帶頭到地裏狂舞。來在這個世界裏,老天給了你力氣,就應該用出去,不要把力氣當做寶貝,力氣是奴才,用過還會來,再說了,天上不會掉餡餅,土地不辛勤耕耘,不下大力氣,是不會有好的收成,可如今……,他晃了晃腦袋,歎息了一聲,還是走了過去。人呀,得跟上潮流,否則你就變成了怪物。

  玩不玩?一位正在鬥地主的村民問他。

  你們耍,我瞧。支書應承著,村裏留下的,盡是些與外界搭不上關係的,找不著合適自己活兒的人,平時除了耕種外,多餘出來的時間就是玩牌。有三個人,他們鬥地主;湊夠四個人,他們打麻將;若是五個人,他們則是三打二。總之是人人參與,共同娛樂。支書要照看生意,雖然內心有一百個不喜歡,還是經不起潮流影響,逐漸由看熱鬧,深入其中,當做一名候補人員,有一下沒一下。有時玩起來,竟然瞧不見小店進去了人,隻到人家喊,責備他:你就不怕我悄悄拿你的東西?他才慢騰騰地過去。回應著人家:要不你自己進去隨便拿,給你你也不白要,我還不知道你!都幾十年的交情了,咱五莊的人,誰不了解誰。說的對方心裏暖洋洋的。

  太陽終於落下了山頭,村子靜了下來。

  三

  淼淼與大媽走進支書開的商店時,支書才剛剛丟下飯碗,媳婦在廚房忙著收拾碗筷,他則坐在貨架前看著電視,不是地瞄著門口。他在等,等著兒子歸來。兒子宇鵬今天到城裏與一個女孩見麵,逛街,還共同吃了飯,這些給了他想象的空間,一切表明兩個人有一定的好感。雖然自己不曾見到過那位女孩,單憑孩子的眼光自己大可放心。如今的年輕人,眼光比毒蛇還毒,要求對象必要條件是漂亮。要他說,時下的女孩都漂亮,古話說得好,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不像他們那代人,穿的是補丁摞補丁,吃的是粗糠剩菜,瘦不拉幾,黃毛稀鬆的,整日就為了飽飯而發愁,找媳婦壓根沒有那麼講究。孩子開著車走時,他還勸導說,要尊重女孩子,隻要人家姑娘提條件,要啥你先應下來,等回來咱在決定。

  話雖這麼說,支書還是心有餘悸的,找媳婦不是買東西,東西有個大概價錢,媳婦卻是漫天要價,指不定來個想不到,不是自個能夠接受的。村裏有個小夥子見對象,人家竟然要一架飛機,奶奶的,你還要宇宙飛船呢,國家不賣給你。氣歸氣,那隻說明人家看不上,可話也不該那樣說呀。

  聽到門口腳步聲,支書有意不去看,盯著電視,努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樣。一聲“支書好”一下子把他懸著的心,跌落到底,不情願地轉過頭。他在淼淼的臉上停留了半秒,眼光那麼一碰,嗖地移開了。對了,書上描寫叫鵝蛋型臉麵,桃花般色彩,還有靚麗的青春氣,盡顯在淼淼身上,他有些發燙。對待女性,他向來用飄不用看,一個大男人,使勁盯著一個女孩,總感覺帶些流氓氣。有不甚熟悉的女性跟他打招呼,免不了臉部肌肉痙攣一下,才會回歸正常。有一次坐公交,上車後眼前飄過的盡是女人,於是眼光盯著前窗不敢移動,直到有手掌在眼前晃蕩,才收回目光,發現時自家小姨子,尷尬到了極點。就有人懷疑他這樣的人,怎麼還能找到老婆。他的回駁很直接,這是尊重女性。

  支書的臉部肌肉自然痙攣了一下,麵對淼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頭,一切隨口就來的習慣性語言,用在這位不是村人卻又是村人的身上,總顯得外氣,隻好站起來讓座。張大媽輕直走進了廚房,與媳婦閑聊去了。淼淼沒有落座,掐著腰,走近他,壓著聲音跟他說,老支書,撂荒的問題就要解決了,老板願意承包咱村所有的土地。

  是嗎?支書這次大膽地盯在那個鵝蛋上。

  當然了,每畝報酬按咱村最高的收益回報,條件是咱村所有的耕地,你看可行嗎?淼淼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熱情洋溢,信心十足。

  支書皺起眉頭,涼絲絲地問道:你說的這個老板是做甚的?

  原先是煤老板。

  哦!支書把眼光收了回來,在腹腔內“哼”了一下,淼淼剛來時,曾問過村裏最需要做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告知,解決土地撂荒,不曾想她這麼快就有了行動,還是外麵的人厲害呀。從早先上級派來的扶貧幹部,給村裏解決吃水問題。接著派來的包隊幹部通了水泥路麵,每一項工程都風風光光的,報紙,電台,電視台輪番轟炸,於是,原來在村裏忙前忙後的公仆們不見了蹤影,換成了電視人。倒是村裏有些家戶常年沒有人,水管破了沒人管,滿村亂流,最終回歸到挑水行列。新修的水泥路看是光滑,從來沒有大車走過,顯得冰冷僵硬。連他都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抱怨他們多管閑事,浪費國家錢財。

  老支書,你好像有些不高興,難道你……?淼淼坐了下來。

  我不能代表全村,就我自個來說,土地不會輕易給別人。支書說這話的時候,料定這位漂亮的女村官做好土地此事,升遷後也是黃鶴一去不複返。

  淼淼的臉上寫滿疑惑,皺起了眉頭,她有些想不透,明明是件有益村人之事,怎麼剛開花,就要凋謝呢?

  我說淼淼!村裏人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一旦透露出去,馬上會軒然大波,同意的,反對的,一窩蜂會提出古怪的要求,使你應接不暇,無可對答。支書搖著頭,像撥浪鼓。

  這是好事呀!

  對你是好事,對他們呢?還以為你在蒙蔽他們。

  我?

  無利不起早,沒有人平白無故來趟這條渾水。有錢的老板更是精明透頂,他們不會把辛苦賺來的撒向咱們這裏,一定另有所謀。

  是嗎?他謀什麼呢?淼淼被支書的話繞了進去。

  你了解有錢老板嗎?,種了一輩子土地的老農都認為沒啥奔頭,人家給出的條件太不合乎常規了,你要好好了解了解。再說,農民唯一的本錢是土地,唯一的能耐是耕種,讓他們送出去,真成了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了。後果是啥,人心不穩,村將大亂,你說是嗎?支書猛然打住,頓感失言,雙手摸了一把臉,怪自己跟一個女孩講這些多餘,從兜裏掏出手機翻看著,掩飾自我的失態。

  淼淼的心理別扭起來,沒有料到剛剛開始,就碰到釘子。她直勾勾地盯著支書。

  難道這就是社會,做一件事情立馬會引來諸多的外在因素。父親常跟她念叨,事亂法不亂,不管對方怎樣外引,抓住土地承包是自己的中心,無非像自己在學校時麵對難題一般,解開後會皆大歡喜。破解難題正是自個一貫的風格。於是,她眯起眼睛,眼神溫柔,帶著堅毅意味;那道濃黑的,茂密的,微蹙的,經過畫過的光澤眉毛,顯得奇特美。

  這是一道幾何題。她堅決這樣認為,已知條件是年輕農民撂荒,老年農民不舍,求證統一管理,讓農民幸福。接下來《這道題》該怎樣解決呢?她想到在學校時,或與同學交流,或去問詢老師。眼下她瞄向了老支書。

  回過神來,淼淼倒有點同情支書,也太小心小膽了。這是什麼時代,是改革,深化改革時期,要的就是翻天覆地,徹底改變舊世界。束手束腳,則會被淘汰出局,有多少山村消失之原因,皆來自缺乏改革者。淼淼精神一振,頓時一股豪氣集聚腦海。更加堅定了自己選擇之路的高尚與關鍵,眼前仿佛出現了,大山深處一個世外桃源,引無數人競折腰。

  四

  車內的氣氛顯得沉悶,淼淼開著車,不時地瞧著後視鏡。支書斜著身子看著車窗外,一動不動,公路旁除了樹還是樹,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兒子宇鵬頭枕著車座枕,閉著雙眼,麵部沒有任何表情。

  很顯然,昨天晚上,她把支書當作破解《這道題》的請教老師。畢竟老支書生活在這裏幾十年,人情世故最為熟悉,解決起來要比自己應手多了。得到這麼個副手的支持,事情緣何不成,正當她竭盡全力準備說服的時刻,支書接了個該死的電話。兒子相親回家的路上撞人了,還是醉駕,車子被扣,人在交警隊,霎時,支書的眼眶變大,眼珠突出,頭部後仰,身板聳立。幾個“什麼”?把裏間內的兩位大媽驚了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兩位大媽不停地念叨著,一齊盯著支書。

  慌毬啥,去看看再說。支書努力裝出一副鎮定模樣。

  快去呀!

  怎麼去,離城裏幾十裏地,好歹也得找個車呀!

  村裏哪有車呀!要不讓後院的小勝開著三輪車送你?大媽焦急的了不得。

  哼,他三證沒一證,你想讓警察再扣一輛不是。支書責怪著。

  我去送,我有車。這個時候,淼淼自報奮勇充當司機。既然把支書當作副手,能出力就出些力,能幫忙就幫些忙,畢竟這隻是順手之勞。

  老實說,《這道題》有沒有答案,淼淼心裏沒有底,她隻有進行到底的決心,還是那句話,勇往直前,在所不惜。

  鄉村的夜,還是那樣的黑,街道邊電線杆上的燈泡,年久失修,已經全部熄滅了。拐進小巷,縱有月色,被房屋和樹木遮擋著,透過鏡片,什麼也看不清,若不是大媽拉著手,她懷疑自己都有撞牆的可能。

  相反,縣城的夜晚則是燈火通明,即便是不開車燈,依舊不會走錯。支書在車上跟她說,夜晚不要住村裏。她反問了一句,為什麼?支書沒有接音。其實,淼淼心裏明白,支書害怕她在村裏出事,讓她防著村裏28位羅漢。大媽早跟她透露過,村子窮,孩子們成年後,沒有合適的工作找不下媳婦,都有28位了,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不要去招惹他們。

  宇鵬作為支書的兒子,除了麵目上有些接近外,氣質上卻有明顯的差別。雖然闖了事,依舊神采奕奕,輕鬆自如。麵對父親的盤問,他倒是理由充足,帶著怨氣說,都怨那個該死的老頭,騎著輛電瓶車不知道自己的路線,若不是自己及時刹車,有可能撞上去。

  你沒有撞上人家吧?老支書鬆了一口氣。

  沒有,是他自己摔倒的,碰巧跟前有警察。

  警察怎樣說?

  還怎麼說,吹了氣,到醫院抽了血,車子暫扣,回家等候,估計是醉駕。

  醉駕是犯罪,要拘役的。淼淼扯了一句。

  可不是,找個關係,花些錢最好私了。宇鵬上下打量了淼淼一眼。

  逑,你大一個種地的,哪來的關係,該坐班房去坐好了。支書氣話歸氣話,到底還是急促地出著氣,擺動著頭顱,搜尋著人選。

  淼淼無來由地卷入這起醉駕中,困難超出了想象。她找了個關係,交警隊答應,隻要當事者也就是那位老人不追究,他們哪裏可以視而不見,案件可以保留一天,讓她最遲明天與老人到交警隊協商。可那位老人的手機一直關機,直到第二天中午都聯係不上,眼看著案件要上交,無奈之下,她又一次求助。雖然動用了諸多關係網,答案依舊是要當事人親自放棄。

  老支書倒是有放棄的想法。他已經打聽清楚,醉駕不過是拘役幾個月,讓宇鵬接受點教訓,未必是壞事。可現在不行,正是兒子談對象時期,自家不說,讓人家女方怎麼看,也太顯得自家的社會關係薄弱了吧。再說了,兒子還沒有正式工作,城裏也買不起一套房,再加上坐牢幾個月,保不準來個拒絕,那不傷害兒子一生嗎?於是他借著淼淼給的條件,狠命地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位老頭,哪怕是下跪,也要人家放一碼。

  淼淼就像一張白紙,淳樸而可愛。為了自家的事情,三番五次地打電話,據說都找過了大隊長,給的答複幾乎一致,先是給你看看,後是讓當事人表態。讓老支書感激的,莫過於淼淼尋找關係給她的那句話,你說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這是一句推乎語,是一句人情網絡的和諧拒絕話。同時,表明淼淼社會交際的廣泛與從容。老支書都有些羨慕了,從自個狹窄的觀念內,成事之人除自我的因素外,外在因素起著決定性作用。淼淼所要做的事情,不是自個能夠阻擋的,他決定,等孩子此事夠一段落,就全力幫助淼淼把村中土地租賃事宜進行到底。

  事情靜止了下來,沒有任何改變,程序進入了取證階段。那位老人承認是自己的過錯,也曾跟著他們到交警隊表態,不想,交警隊責怪這事情知道之人太多,不能私了。

  五

  《這道題》算是解不了了。淼淼頹唐到了極點。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父母進來,便用被子蒙住頭裝睡。飯食放在床頭櫃上,冷了換熱的,熱的又變冷,紋絲不動。媽媽嘮哩嘮叨,一股勁埋怨她不該考什麼公務員,充當大頭愣,還讓她辭職,說給她另找一份城裏的工作。她滿腦子漿糊,淚水一遍一遍地趟,被子濕了一大片。問急了,冷不丁冒出一句,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媽媽被噎了回去。許久,口氣緩和下來。繼續著嘮叨,我說你年紀小,不懂事,你還不服氣,動不動想死,你們這一代呀!怎就不尊重生命呢?年紀輕輕的承受不住一點壓力。還有,也該改一改自己的脾氣了,事事爭第一,要明白社會不是學校,處事不是學習,業績雖說等同成績,還是有區別的。

  淼淼的心像許多小蟲啃著一樣,又像一團火在心裏燃燒。她想摔東西,想冒著傾盆大雨在雨中奔跑,她無法製止自己。躺在舒適的被窩內,仿佛躺在熱燙的針毯上,翻過來調過去都刺著神經。

  好孩子,農村現狀不是你這樣的人能夠改變的,我與你爸爸好不容易脫了農裝,跳出農門,深知農村的貧窮與無知,農村人夢想著進城,把進城當作追求的目標,你卻去發展農村,留住鄉村,本身就是違背而行,逆時代潮流,會有好的結局嗎?

  淼淼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直視著媽媽。

  怎麼了,媽媽說的不對嗎?媽媽疑惑地瞧著她。

  那你說,農民都進城了,誰去種地,誰來保證肚子不餓?要知道,農業是國家的立足之本,是國家強盛的根源所在。媽媽怔怔地看著她,額頭上三道皺紋顯現出來,不,旁邊還有螺旋紋,凝固的表情變得毫無光彩,嘴唇撇了幾撇,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語言應對。

  爸爸大概一直在門外聽著,這時,推門進來走在書桌前,先是翻開一本書,繼而慢條不紊地問,你找的那位租賃土地的人,心裏想著啥你清楚嗎?

  還想啥!幫助農民致富嗎?淼淼急辯。

  可我聽到的不是這樣呀?

  是什麼?

  賺錢。爸爸沒有扭頭,繼續翻閱著手中的書。

  人家利用手中資金集中土地耕種,賺些技術上的差價,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再說了農民的收入不少而多,怎就不該了?淼淼胸有成竹,底氣十足。

  別想得那樣簡單,事情不是你所想象。

  是什麼?淼淼有些急。

  那樣的差價根本不會吸引人家的目光。人家會不會是在利用你,要多個心眼。淼淼疑惑著,媽媽也把目光投向爸爸,等著下音。

  屋子靜了下來,爸爸倒是挺認真地看起書來。還是媽媽憋不住了罵道,該死的,該說就說,打什麼迷惑。

  稍微動一下腦筋,換作你,你會用那麼大的資金去投資一個微小利潤,甚至賠本的生意嗎?又不是平原地帶,能夠全部機械化,要知道,他所租賃的是丘陵地帶,需要更多的人力資源,女兒不知,你不清楚嗎!農民自己耕種都不能滿意,人家傻呀,拿著鈔票撒入土中,還不如直接發給農民算了,好歪留個名聲。是不是?老爸好像在賣弄。

  人家就是想幫助農民,增加收入。淼淼肯定地說。

  真要是這個心願就好了。

  人家還想做什麼,別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淼淼有些不屑老爸。

  女兒呀,老爸何曾不想讓你做一件有利於國家,有利於人民的好事呢,人心難測呀,許多時候,防不勝防呀,你對農村了解多少,對農民了解多少呢?你幾乎是一無所知呀,弄不好,好事做成壞事,會悔恨一生的。老爸有些語重心長。

  這件事就是錯了,我也不悔過。

  算了吧,剛遇到挫折,就想到死,還說不悔過,人生要先學會堅強,生命最重要,人的一生要經過很多的坎坷路,往往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挺過去會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淼淼心境一下子敞開了許多,語氣也自然多了,禁不住問道,老爸,你聽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國家投資6000億資金搞高標準基本農田建設,一但到了地方具體操作,會不會被別人利用。

  你是說,這些資金到達咱們這裏,租賃土地者會爭取這筆資金從中受益。而我就成為助虐者。

  不得不細思量呀,偷驢的走了,別逮住撥橛的。

  這是個大問題,我從來沒想到過。

  是個大問題!搞砸了,你一生不能平靜。搞好了,農民跟著財富跑,基層政權無形中會落入有錢人手中。

  嗬,這事看來沒必要做下去了,隻能是一輩子給別人打工,碌碌無為一生了事了?淼淼自言自語。

  也不能一概而論,所謂好事能變壞事,壞事也能變作好事,就看怎樣把握了。老爸轉過身子,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她。

  淼淼拉過被子,重新蒙上頭,躺了下去,悶聲悶語拋了一句,你們都出去,讓我冷靜冷靜。

  臥室頓時陷入一種少有的靜寂之中,一切都停止了。

  六

  網上的好友雖然都亮著頭顱,許多都是手機上網,可淼淼卻沒有合適的人選,以往一上網,隨便點一個,便會滔滔不絕。此刻,握著鼠標,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述的對象。她從隨身包裏翻出那枚公章,仔細地欣賞著村委會幾個紅字,感歎萬千。

  公章是權力的象征,是村民自治組織對內外實施權力的象征,她的權力可以涵蓋宅基地分配、計劃生育、土地轉承包、對外洽談商務和分配各種救災福利資產等大小事,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寶物。她曾經為拿著這枚公章而自豪,眼下她有些燙手,恨不得馬上歸還給老支書。

  想到老支書,她有些不自在。雖說自己全身心投入,努力去解決醉駕,卻失敗而歸,談何得到老支書的對自己所做之事的支持,再說了,就老支書現在的心境,她搖著頭,心緒降落到最低點。但她還是要去村子一趟,不是為了這道題。剛剛接聽了一個電話,是村裏一位村民打來的,說姑娘要出嫁,辦結婚證,遷戶口等需要村委證明。

  淼淼決定了,去村一趟。她要把公章還給老支書,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反正從他手中拿來,還還在他手中。接收這枚公章的時候,她是有夢想的,身邊沒有老支書這麼個副手幫助,夢想就會破滅,拿著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其實,自己去村另外原因也是最後探支書的口實,看有沒有跟自己做此事的願望,假如沒有,自己就辭職。

  淼淼喜歡精致,所以她的座駕自然嬌小玲瓏,一塵不染。出門更是要細心著裝,最起碼看著舒服,這是對別人的尊重,讓自己活得精神。每次來村時她總是士氣十足,匆匆忙忙,連路上的風景也來不及欣賞,今天她有些打不起精神,不時地飄著窗外。連續數月的嚴寒,山腰的莊稼地光禿禿的缺少生機,山峰上的樹木給人的感覺蕭條寂寞,連明媚的陽光也顯得不那麼柔和,車子輕飄飄地移動著,沒有一點心緒。

  確實,山高水長的偏僻,總是以落後貧窮為伍,幾千年的進程皆不能改變,自己一介女子實在是好高騖遠。或許這一曆史的重任壓根就與自己無關,還是盡早離開,免得在尋煩惱,這一念頭隨即引來反駁。她把車子停在老支書的小賣部門前。

  當她跨出車門,身板是挺拔的,眼光是溫柔的。

  小賣部對麵廣場上正在娛樂的村民齊刷刷地拋過來,仿佛她是天使,與他們粗陋的本質顯得格外耀眼。淼淼笑了笑,紅唇微啟,她想喊,同誌們好,村民們好,又覺得不恰當,好不容易想到,你們好。卻瞄著了老支書站在人群中,頓想改口叫,老支書好。也覺得不是個場合。

  正在猶豫的時刻,她聽到了歌聲。

  看那前麵的俏村長,

  魔鬼的身材嬌模樣,

  長長的頭發嘛黑又亮

  走起路來又搖又擺

  啦啦啦啦

  不能不能我不能看

  挨了白眼我怎麼辦

  美麗的村長嘛要欣賞

  偷偷地望她又何妨。

  歌聲使偷竊的目光變得肆無忌怠,好賴淼淼多次經曆過,倒也顯得老練,沒有慌亂。歌者理著禿頭,而立之年,是村中綽號“老大”之輩。曾聽大媽講過,此人找不下媳婦,除了撫弄那幾畝土地之外,多數時間是召集村中同類喝酒,還時不時到鄰村惹是生非,連警察都讓他三分,誰讓他們找不下媳婦呢,村中光棍排名都排到了二十七位了。

  老支書走出人群,響亮的聲音足夠在場者聽清,你看我們這些人多實在,是啥就是啥,從不拐彎抹角。

  淼淼笑了笑,是發自內心的笑,她笑的內容是“可愛”。然後點了點頭,轉身進入小賣部。

  老支書跟進屋內,淼淼馬上換了副麵孔說,真不好意思,幫不上你的忙。

  沒什麼,處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已經滿足了,至少有你幫助過,總比沒人過問好多了。

  哪接下來怎麼辦?

  該怎麼就怎麼,無非讓孩子坐幾天牢,增長點教訓未必是壞事。老支書看來已經有了思想準備。

  淼淼站著轉過身子,目光定在貨架上。貨架上邊的空格內,零散地擺著香煙,酒類飲料,再就是些日常鹽醬醋,沒有細致整理,顯得蕭條。她向櫃台靠了靠,玻璃下麵是電線,開關類的雜物,隱約著能夠瞧出上麵的灰塵,看來有許久未曾動過。於是下意識地用左手中指沾了沾玻璃麵,翻過來看了看,深吸了口氣吹了吹,接著拉開隨身小包,掏出潔白的紙巾拭擦。內心笑了笑,隨即便是一番感歎,小賣部有時能夠代表小村的現狀,貨物的充盈是繁榮,整潔的印象是興隆,反之,是衰落,是倒退,是貧窮。

  老支書低著頭,不知道該說啥,但他的感覺是敏銳的,時而的抬頭判斷著淼淼的內心變化。

  淼淼晃了一下腦袋,嗔怪自己,小村的現狀不是自己這個弱小的女子能夠改觀的,既然有了放棄的心思,就不要故作猶豫了,她把手伸進小包,拿出公章,握在手心,瞬間心理有些許變化,天籟之間傳來一種堅定的告誡,這是放棄,這是對自己的不信任,你不是一個逃兵,至少沒有經過戰爭,你不是一個弱者,你應該試試。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賣部內依舊暗淡,漂浮著一陣陣獨特的味道,嗅覺告訴她這是泥土的芬香,似乎又觸動了她的鄉村夢想,關於土地的。來這裏雖說時間不長,整日的心思忙碌,倒也充實,一下子放棄,還真有點不知所措,於是,耳邊迎來一句:做事情哪有順風順雨一帆風順呢?

  老支書站在淼淼身後,瞧著她瘦弱的身體,還要在土地裏做文章,禁不住把一個鄙視的“哼”字生硬地轉化為一串長呼吸,瞬間想到自己的四叔。四叔已經作古了,細算年齡的話,今年恐怕超過百歲了,村裏的人多數都忘記了,見過麵的人也不剩下幾個了,早六十年前,也算得上村裏一個人物,那個時候人們都叫他地主,他手中有幾十畝好地,土改開始,村幹部讓他捐贈給集體,他僅答應捐贈牛羊馬匹,村裏迅速組織批鬥他,那時候自己還是小孩,看到人們把四叔脫光,扔在一捆圪針上,拖著遊行,遊行完後,吊掛在村中大樹上,直到他答應捐贈,才算了事。土地的進化由別人的變成咱們的,一下子使窮人跟富人拉近了距離,集體化勞作也就有了空前的繁榮。細算起來,也就是三十年,新現象出現了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適逢土地承包責任製,使土地由咱們的變成自個的,迅速扭轉了,又是三十年,土地真的走向了低潮,走到了如此的地步,看來又到了非改的地步了,怎樣改呢?這根本不是一個小女子能夠擔承的!

  老支書又看了一下淼淼,輕直走進櫃台,從貨架上取下白酒和礦泉水,煞有介事地扭開蓋子,對著瓶口“滋溜”一聲飲了一口,緊接著用水灌下。淼淼愣了,她想到調侃地方的那句話:咱們這裏的人喝酒不要菜,配著白水來。有人說這是為了節約,有人說這是豪爽的象征。老支書酒壺裏唱的是哪出戲,淼淼好奇了。

  許久,老支書耷拉著頭緩緩開口說:我知道你要離開這裏了,永久離開這裏了,永遠不會來了。這根本不是你一個小姑娘擺弄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我要離開?淼淼納悶,這個心思自己連父母都未曾流露過,難道老支書有預知之處。

  很簡單,你進村躲避村人的舉動,你入店留戀的目光,是強有力的暗示。不過也好,知難而退,方為明知。老支書仿佛在跟一個陌生的問路人講話,看不出任何表情。

  沒有得力的住手,僅靠自個力量注定要流產。淼淼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來。臉上擠出點笑容,內部表情冷冷的,標準的冷麵膜。

  老支書依舊耷拉著腦袋,嘴對瓶口自飲著,艱難地咽下後是一聲,唉!緊跟著念叨: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兵老了,營盤老了,是該消失的時候了。城鎮化建設就像衝鋒號,原有的根據地即將轉移了。老了,老了呀,外麵的世界在繁華,不是屬於老人的,一輩子隻會種地,出去後還能做什麼?隻盼著早日埋進黃土地,了卻算了。

  淼淼悻悻道,農業是國家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任何時候都是最重要的。

  話是這麼說的,當下誰願意來,村子都空了。你曾經承包全村土地的想法,我是不讚成的,幾天來,讓我有了新的想法,起碼你在社會上的關係還算可以的,要知道缺少關係,缺少交流,缺少求助,是根本行不通的。再就是村中的土地照這樣發展下去,不要幾年全黃了,以其坐以待斃,不如背水一戰,隻當是死馬當活馬醫,可你……

  七

  要說時下的村人,一多半外出打工,一年內難得碰麵。要說人氣最集中的時候,不是過年十五,也不是清明端午,而是村裏人家辦大事。所謂的辦大事,就是婚殤嫁娶,或憑悼,或恭賀,這也是村中保留的一種最好的交流方式,換句時髦話,沒有忘記傳統,忘記人情。

  淼淼在老支書的指導下,利用村裏人家辦大事的機會,在高音喇叭中播出了村中集體承包土地的信息,又在隨禮的時機詢問了外出人家的意願,效果出奇的好,紛紛表態滿意,有的甚至當場就要合同,村人實在,平時白給別人耕種,都沒人接受,現在給租金,哪個願意當傻瓜呢?

  更想不到的是辦大事人家讓淼淼陪新郎,陪新郎可不是隨便拉個人頂數,那可是有說出的,首先是近親屬,然後是在村裏有頭臉的人才能夠上場作陪。淼淼推脫了幾次,一直推薦著老支書,主人家說請了,老支書說自己老了,已是上不得桌麵的人,其實他不願意參加是有說出的,村中十多年了,每每有樂隊出現,不是嫁閨女,就是出殯,他作為村幹部,臉上無光,內心慚愧,早已沒有了作陪的心思了。

  主人家苦苦哀求著,說閨女出嫁村中總得有個代表吧,要不太沒麵子了。還能說什麼呢!何況老支書私下裏也曾說過,要在村中做事,就要跟村人打成一片。陪新郎的酒席異常豐盛,在當地最著名的“十大碗”上增加了一倍數量,美其名曰“一領二”。每上一大碗,緊跟兩小碗,酒桌上吃著,喝著,猜著拳;熱鬧,紅火,喜慶,再加上院子內樂隊與歌聲,濃重,體麵,奢華,使鄉村有了勃勃生機。

  唉!酒席還是這個味,場麵還是這樣的場麵,要是咱村誰家娶媳婦多好呀。一位老者感歎著。

  是呀,村中的姑娘都嫁出去了,沒有娶回一個來,都怨咱村窮呀,說良心話,當下的姑娘可眼高了,找對象仿佛不是找對象,找什麼“三有”。另外一個中年人說著。

  什麼三有?就有人不知道打問。

  三有都不知道,太落伍了呀,就是城裏有房子,出門有車子,有固定的工作。房子,車子是要錢。工作事情是要本事。

  算,算,算,看來以後不能生男孩,要生隻能是女孩。

  那要是生個男孩呢?

  掐死他。

  淼淼有些聽不下去了,朝鄰桌望了望,見那個中年男人臉色通紅,咬著嘴唇,眼光內發著凶光。

  身旁的人推了推淼淼,悄悄告訴她,這個人的孩子都快三十了,至今找不下對象,有點神經質。

  淼淼悄悄地問道,那孩子有啥毛病嗎?

  正常著呢,就是脾氣有點倔,找不到媳婦經常與老人吵架,還時不時動手打他父母,埋怨父母沒錢沒本事。身旁這位大嬸歎息著,都怪生錯了地方,生在了這個窮地方。

  那他怎不到外麵打工去?

  打工!到哪打工去?好工作找不到,都是些不賺錢的營生,一年下來,有時連自己都顧不好,更別談自己娶媳婦。兩人輕聲說著話。

  酒席過後,就該新媳婦起身離家了,這不是臨時離開,而是永久的離家,此刻起,女兒成為別人家的人,成了外村的人,自然少不了父母落淚,不叫生離死別,卻也有些許的傷心。淼淼看著這個場麵有些動情,似乎蘊出淚花。

  送村女出嫁,雲集了眾多村民,男男女女一大堆,人群中有聲音傳出,要是咱村哪家娶媳婦,我保證隨禮五百大元。馬上有聲音回應,區區五百夠幹啥,還不夠人家姑娘一個腳趾頭,五十萬還差不多。不過,有五十萬的人家就不在咱村了,早到城裏安家去了,誰來咱這個窮地方,除了種地還是耕田。

  新娘新郎騎著馬遊村去了,十多輛高檔轎車車子在村口候著。淼淼站在這家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宇鵬出現了,進屋拿了酒和香煙出來後,朝她笑了笑。跟她解釋,村裏姑娘嫁時出村要招到二十七位光棍的阻撓,往往用這些開路。淼淼跟了過去。

  新娘新郎騎著馬跟在樂隊後麵,不時地與村人道別,樂隊賣力地演奏者,隊伍前麵橫站著幾排人,個個神色凝重,一個勁地喊著,吹吧,我們就愛聽嗩呐聲,不把吃奶的勁頭使出來,就別出這個村。宇鵬不失時機地走過去,舉著煙酒喊著,哥們們,新郎給咱們準備了禮物,讓他們走吧,咱們到一旁喝酒去。

  二十七位有了鬆動,光頭老大沒有動,鶴立雞群,他也吆喝了一聲,讓他們最後吹一個流行歌曲。二十七位又聚攏在一起,有幾個醉眼朦朧,明顯喝過酒。淼淼有些看不過,走了過去,盯著光頭,有些討好般地求饒著,語氣中明顯帶著不耐煩,我說哥們們,不要阻難人家了,這是喜事。

  嗬嗬,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力跟哥們說話,這是哥們的地盤,哥們想咋地就咋地,要不著別人管。光頭老大挑釁般地看著她。

  有本事,自己賺去,強搶豪奪算什麼本事。淼淼有些怒氣。

  嗬嗬,哥們沒本事不假,你要有本事,給哥們每人找個媳婦,哥們給你磕頭。

  是呀,有本事給我們找個媳婦。單音變成了群音。

  你們把土地租出去,外去打工何愁找不下媳婦。淼淼語氣緩和了一些。

  土地是我們的,我們不願意給別人,也不願意離開土地,咋地。對方明顯帶著挑釁。

  去,去,去一邊說去,別耽誤了人家新婚時辰。宇鵬連推帶攘著,卻沒有一絲變化,繼續僵著。樂隊停了,鄉村靜了下來,古樸的大山俯視著,新婚隊伍睜著雙眼閉著嘴。淼淼感覺有些魯莽,她想走開,馬上撤退到人群背後,於是討好般地說,其實我也是為大家好,咱們到一旁好好說說。

  別撿好聽的說,真為我們好,留下來作我村的媳婦。有人起哄。

  淼淼還想說,她來就是幫助他們脫貧致富過上好日子的,他來這裏是國家對農村的重視,對農民的發展提供有力保障的前提準備。沒有開口,宇鵬拉上了她的胳膊,硬拉著拽出人群。

  場麵有些失控,光頭老大似乎在興頭上,響亮的聲音仿佛命令,走!想的好,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口口聲聲給農民辦好事,辦實事,辦來辦去,農村空了,媳婦找不來了,當我們是小孩呀,給顆糖就高興嗎?而你們呢,撒潑尿瞧瞧。

  就是,又來日哄我們,租我們的土地,還讓不讓我們活,拉著她,別讓她走。

  淼淼被宇鵬拉著,很快被他們圍了起來。宇鵬叫囔著,幹什麼?幹什麼?

  滾開,又不是你媳婦,管你糗事,有人扒拉他。淼淼害怕了,緊緊抓著宇鵬的胳膊,她感覺有手撕扯她的衣服,驚呼著,你們想做什麼,滾開,滾開,雙手護衛著,揮舞著。她眼花了,麵前的人群似乎變成了魔鬼,一群妖魔,她怒嚎著。

  她的外衣扯掉了,內衣破損了,胸罩也被揪掉了,還有褲子,她拚命掙紮著,倒在地上。天空沒有雲彩,太陽公公憨笑著注視著這一切,沒有拯救者,沒有阻止者,淼淼失望地躺著,她已經沒有了力氣,任他們擺布。她被架了起來,她要做他們的新娘了。

  嗚哇,嗚哇。她聽到了汽車發狠的怒號,有人被車子撞倒,人群散開了,她被人抱著放在車上,感覺妙極了,像是躺在雲層中,飄搖著。

  車子馳出村子,顛簸在鄉間路上。淼淼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後視鏡內宇鵬緊閉著嘴唇,散漫的目光注視著路麵。淼淼坐了起來,雙手護著胸部。猛喊了聲,停車。

  車子停下後,淼淼哭了,不是嚶嚶地哭,是嚎啕大哭。駕駛座上的宇鵬紋絲未動,像雕像一般。給我手機,我要報警。淼淼咬著牙。

  宇鵬的額頭挨著方向盤,沒有動。

  給我手機。淼淼重複著。

  我的駕照被吊銷了,還是先給你弄套衣服,你來駕車。宇鵬答非所問。

  我要報警。

  等你回到家,冷靜下來後,在做打算吧。

  八

  恨他們,所恨那二十七位光棍的當眾淩辱,更恨鄉村的無動於衷。淼淼最終選擇了放棄,因為目的實在太模糊了,跟那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東西較勁不值得。報了警無非是讓他們進去幾天,又有何用,損失的名譽是自己,進去的還要捎帶宇鵬,可悲的是老支書,從此後地裏的莊稼不會安安生生生長,說不準夜晚院子裏會迎來半頭磚,土旮旯,至於生意就更別提了。

  淼淼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感到累,又說不出累在哪個部位。她不允許自己傷心,不允許產生難受的念頭,她不想為父母增添負擔。做出放棄的承諾之後,似乎平靜了許多,於是,使勁地睡,做一些零散的夢。她想用時間的推移來淡化所發生的過去,朦朧之中,她不情願地接了個電話,電話是那位老板打來的,問詢她事情進展到了什麼程度。

  能說什麼呢,她用幾乎癱瘓的語調告知,沒有希望了。老板焦急地探問究竟症結所在,淼淼含糊著,還有啥說的,死心算了。老板不讓,繼續鼓舞著她,並且承諾私下給他十萬經費,務必把此事搞定。

  十萬!淼淼怔住了,他不知道老板葫蘆裏買的什麼藥,她不知道貧瘠鄉村還隱藏著多少財富。難道真像父親所說,老板盯著國家的各項款項嗎?淼淼戰栗起來。禁不住回了一句,那是個窮地方,沒有必要。

  窮地方不假,可地下有煤礦經過,我探問清楚了,已經有多年沒有土地賠償,那可是一大筆資金呀,運用好了,哼哼?老板終於跑出了秘密。

  父母下班了,輕輕地過來看她,她躺在床上,沉溺在那個鄉村,那些光棍人中。她忽然明白,那裏的人最需要的是能夠娶到媳婦,能夠成家立業,隻有成家後,才有希望。屋內的光線暗了下來,她不想開燈,眼淚無來由地擠滿眼眶,想哭,又不知道要哭什麼。這一來胸口堵住了,憋得難受。於是她穿起衣服,走了出來。

  去,還是不去呢?她要好好想一想。夢想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現實又是如此的殘酷,麵對那群無女人的世界,她總不能每個沒有成家者分配一個媳婦吧。

  小區內依舊是擁擠的車輛和步伐匆匆的人流,她朝草坪內那個亭子走去。悠然見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驚訝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裏?宇鵬抬起頭來,大膽地望著她,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對視,宇鵬的目光疑慮無奈,帶著一絲恐懼。輕柔地求饒著,希望不要追究那件事?他可以代表村裏的人向她謝罪。淼淼笑了笑,笑的有些勉強,扔過一句,追究下去有意義嗎?

  宇鵬頓時放鬆了許多,交給她一張紙,告訴她,這是村人真正的心願,他們願意一切聽從她的安排,保證全村土地一畝不剩交給她管理。他們有個小小心願,就是在她的帶領下進行土裏包金,集中積蓄,解決村裏一個人的婚姻,給村裏留下一個希望。

  淼淼展開紙張,上麵標題是:我們自願選淼淼為村長。下麵是一串串名字,名字上按著一個個鮮紅的手印。

  天猛然一下亮了,不是太陽光,而是小區內的路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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