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鳳敏:丟錢

職工澡堂裏，白煙翻滾，如同傳說中仙境。影影綽綽顯露出幾個女人的胴體。一位黑得分不清眉目的女子走進淋浴下，亮晶晶的水流穿過精心燙染的頭發，衝去滿臉的煤灰，衝出曾經的粉底和口紅的顏色，然後變成一股黑流，順著潔白的身體流下。她的腳潔白瘦長，趾上抹著紅色的指甲油。這是一個愛美的女子。在煤礦的澡堂，即使脫了衣服也能看得出一個人的職業。她，很顯然是洗選廠看皮帶之類的小班女工。

漂亮女工洗完澡，一邊擦著頭發，一邊走向自己的更衣櫃。旁邊，澡堂管理員正對著一位削瘦的年輕女子大聲吵嚷。

“你家孩子這麼大了，就應該買票。”

瘦女子一邊脫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沒帶錢。”聲音發虛，顯然底氣不足。她的身旁站著一個5、6歲的小女孩，目光隨著爭戰雙方的吵嚷，好奇地轉來轉去。

“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帶她逃票，讓她心裏怎麼看你呀。”

瘦女子看了一眼孩子，說：“我下次再買。”

“不行，沒帶錢不能洗。”

瘦女子雖然理虧，卻並不理睬，自己三下五除二脫光，幫女兒脫衣服。管理員看著沒有辦法，又不甘心離開，隻是站在那裏吵嚷。

“咦，這是誰的錢？”一個聲音讓對峙雙方齊齊扭過頭來。

漂亮女工胳膊還套在穿了一半秋衣裏，紅色腳趾旁邊，有一遝鈔票躺在地上——一遝整整齊齊對折在一起的百元大鈔。

“啊，是我的！我剛發的工資。”瘦女子急忙從櫃裏拿出自己的衣服，準備檢點。
“哎，這不是有錢嗎？那你怎麼說沒帶錢？”管理員立刻鬥誌昂揚，不依不饒地大聲追問。瘦女子的臉“刷”地紅到脖根。她從漂亮女工手裏接過錢，抽出10元錢遞給管理員，把其餘的錢胡亂地塞進衣服裏。

“3塊錢的澡票都不想買，還當工人呢？！”

“行了行了，快去給人家找錢吧。”漂亮女工推著管理員。管理員丟下一個鄙夷的“嘁”，拿著錢往外走。

瘦女子也不好意思等管理員找錢，低著頭，拽著女孩兒匆匆地走進浴室。

外麵刮著風，澡堂裏也不太暖和。一個小時以後，娘兒倆洗完澡，渾身飄著白汽出來。女孩凍得哆嗦，瘦女子急急忙忙地給孩子套好衣服，抓起秋衣往自己身上套。

“啪——”那一遝錢從衣服裏掉了出來。她從地上抓起來往衣服兜裏裝，猛然，她怔了一下。緊張地翻轉口袋，從裏麵又掏出一遝同樣疊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她疑惑地盯著手裏的兩遝錢，然後迅速地穿好衣服，拉著孩子往售票口跑。

“洗完了？給，找你錢。”管理員接從窗口遞出來七塊錢。她尖銳的嗓音居然有了些溫柔的感覺。瘦女子並不伸手接錢，挺了挺胸，說：“我的錢不對。”

“哦，多出來幾百元對吧？”

瘦女子見管理員如此輕描淡寫，頓時一臉驚訝。

“那錢是剛才那個洗選女工的。她說，她和你老公是一個單位的。那次你老公違章作業受傷癱瘓，她聽說你家裏特別困難，一直想幫你一把。碰巧今天遇見你，就把剛領的工資想辦法給你了…….”
瘦女子怔怔地站著，兩顆淚珠從紅色的臉上滾落下。“媽媽。”女孩仰著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她如夢初醒，一把拖住孩子，飛快地走了。

身後傳來管理員的喊聲：“我把你的情況向我們領導反映了，你以後帶孩子洗澡不用再買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