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鵬:我的雞蛋牛骨頭
我終於有了空暇,找來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報刊,按照章節的序號,認真、剪貼著一塊塊大小不一、長短不等、篇幅參差的長篇章回連載小說《無名牌手表》的篇章,這是時下最火的書,它的深遠影響,至少要延續到下一個反黨集團的出現。我一直覺得這是我幹得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事。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充耳不聞母親的大呼小叫,像小說中林立果手下的神秘軍人一樣,變幻莫測,以高不可測的智能,一次次成功地暗中光臨我家的雞舍。我采用了細水長流的戰術,不會把幾隻老母雞下的蛋統統拿走,每次隻取一枚,然後,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挎上打豬草的籃,不緊不慢地離開家。我小心地應對著路上可能碰上的每一個熟人,無論大小,都不敢掉以輕心。我的秘密,不可以被他們看穿。等我確信,我已遠離他們的視線時,我會撒開腳丫一路狂奔,跑得兩耳生風,腳板漲血。即使這樣,我也不會把遮掩在袖筒中握控於手心裏的雞蛋弄碎,從來沒有過。 我來到莊上的供銷社,高厚的磚砌櫃台,阻隔著我。即使踮起腳跟抬頭仰望,也隻能看到潘小旦的臉和他深藍色的滌卡中山裝上插著的兩支光閃閃的鋼筆。潘小旦在人們眼裏可了不得,是人們說的那種坐當鋪的人,似乎比老百姓高貴出多少倍。潘小旦是人們私下叫的,麵上都叫他潘主任。他的大名叫潘誌高。 人們私下說,潘小旦命犯桃花。見了漂亮的女人,就像蜜蜂見了開放的花朵,叮著不依不饒,不想飛去,恨不得把她們連骨朵吞了,很不正經。我想,這不正經應該專指他的好色及低級趣味。他在這些事上,常常表現得少有的厚顏無恥和膽大妄為。他的一些風流故事,經常在大人們的竊竊私語和女人們掩掩藏藏、指指劃劃交談的眼波中繁衍。有單指他的順口溜說:“潘誌高,三件寶,鏡鏡、櫳櫳(梳子),雪花膏”。足見潘主任愛打扮,打扮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博得更多有姿色女人的青睞。男人們吃不到葡萄便見不得葡萄酸,恨恨地白著眼說,他狗日的不擔不挑,每天珍米細麵,養得白白胖胖,不幹那事,你叫他幹啥去? 潘誌高調來這裏好幾年了,一直要求上麵給配個人做幫手。說也是,這麼大一眼望不到頭的供銷社,花花綠綠那麼多商品,我不信他的腦瓜裏的空地能比供銷社大,能容得下這麼多的東西。 半年前,上麵給他配來個年輕人。不知咋的,潘主任總嫌人家拙手笨腳,嘴上一直叨叨個沒完。年輕人也不吃素,臨走時甩手劈啪給了潘主任一耳光罵了句粗話:“都操你媽!”有人說看見年輕人的姐姐來過,是個麵色嬌好,長得出奇漂亮,梳著一條大黑辮的南方水鄉姑娘,在潘主任招待姐弟倆吃飯時候,潘主任趁著酒勁,在年輕人上廁所時,把姑娘那嫣然一笑的臉蛋想成熟透了的蘋果,捧著就美美地吃了兩口。他近乎荒唐癡情的舉動,使玉女頓時怒目而視羞憤不已地匆匆離去。後來,潘主任才知道人家姑娘是縣武裝部部長的千金,在公社的廣播站幹廣播員。潘主任盡管膽大,但一想起那一身戎裝,英姿颯爽,挎著手槍的武裝部長,還是嚇得都尿了褲。有人私下說,潘主任是塊磁鐵: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如果上麵給他派來個女同誌就好了。說歸說,他們又不是上麵,不能成全潘主任的心願。自打年輕人走後,男的女的再沒給他配來。 潘主任接過我小手中的雞蛋,雞蛋的餘溫使他笑容可掬像彌勒佛。他說又一個,記下了。說著,白淨的右手已從筆挺的中山裝上口袋裏抽出一支筆,在一個本子上認真地記上一下。我們是有約定的,我的雞蛋賣給潘主任,因一次就一個,潘主任懶得過秤。潘主任就“估”。他說,按他的經驗一個雞蛋,估價就是五分錢,而一張白油光紙正好也是這個價。我的目標是用五十張油光紙,裝訂個大本,用來抄寫、剪貼、拚湊那部我自認為是神秘無比的章回小說。按我的想法,我是在潘主任那裏“集腋成裘”。我把本該屬於我們家的那些“皮”一點一點扯割下來,均勻地送在了潘主任的手裏,總有一天,我會穿著那件“光豔無比”的裘服,得意洋洋地走在人群中展示。 潘主任始終給我保守著這個秘密,出於什麼目的我不知曉,因此我對他一直心存感激。但就在我的“大事”快要實現時,這家夥像個白眼狼一樣,乘人之危敲了我有生以來淘的第一桶金——一筆血汗錢中的一半。 那會兒,潘主任除經營供銷社的商品外,還收購各種山貨藥材,廢銅爛鐵。大大的山神廟院被他一把銅鎖鎖了,做成了庫房,放的全是那些玩意。他經常往山牆上貼些收這收那的告示。有一天,潘主任又往山牆上貼了一張告示,我放學後也擠在那裏看,告示的內容使我兩眼放光。告示說要以每斤五毛錢的價格收購骨頭。我的眼前頓時一亮,一具大大的牛骨架,立刻浮在我的眼前。半月前,我到後山舅舅家去幫忙修房,路經吊鬼岩的時候,不是有一具活生生的牛骨架嗎?想必現在還在。於是,終於熬到星期天,我拿了一根扁擔,兩串麻繩,獨自一人向吊鬼岩進發。我要用我吃奶的氣力,搬回那架牛骨頭,光明正大地弄倆上學的錢。 那次搬運牛骨頭的經曆充滿磨難,對我就像愚公移山,印象太深了。在近一天的時光裏,我像一隻單薄、瘦小的螞蟻,一次次反反複複地往返著走過的路。我先用手舉起有棱有角的青石塊,使它銳利的鋒芒,準確地砸落在牛骨架上,連續沉悶的響聲,終於使整架牛骨土崩瓦解。然後我再各個擊破,分成牛頭、牛身、牛腿三大部分,再把各部位的碎骨大小搭配,分成重量相等的五等份。等我用麻繩利落地拴牢其中一等份的一半和另一半時,抬頭仰望,炎炎赤日正高懸在我的頭頂。我知道,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耀眼的陽光照著我和那一堆堆已分好的骨頭,更加森然。不知是饑餓的緣由,還是陽光炙烤的原因,我總感覺體力不支,眼冒金星。陣陣眩暈。但一看到那耀眼雪白的牛骨頭,想著潘主任收購骨頭的那張告示,我眼前的骨頭便會幻化成一堆熠熠生輝的白銀。 我開始啟運。我學著大人們平時擔挑的架勢,擔著第一擔牛骨頭不緊不慢地小跑著,劇烈的運動終使我的胯骨和關節一陣陣發熱。我估算過,從吊鬼岩到潘主任的收購點,往返一趟也有三十多裏。往返五次,就是一百五十多裏。我不可能不歇氣地走完這些路。等我肩膀生疼,兩腿發虛的時候,我咬著牙走,等我咬著牙也走不動時,我就會把第一挑骨頭放下來(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小跑著去挑第二挑、第三挑……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累,感到心痛。感覺到做人的辛苦,想起母親罵我時經常說的那句“活難做,屎難吃,王八好當氣難受”的俚語,像突然懂得了它的全部含義,突然懂得了母親為什麼為少了一個雞蛋而大呼小叫,懂得了為什麼每天清晨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抓住每一隻母雞,任憑它們咯咯亂叫,而將手指伸進每個母雞的屁眼去試探它們今天是否有貨……想著,走著,我希望此刻有人能幫幫我,可沒有人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不知是什麼情結終使我突然間泣不成聲,淚流滿麵…… 在月黑星稀的夜晚,我終於完成了我艱難的“運骨頭”大業。全身酸痛難熬,像被人抽筋吸髓一般。 我費了好長時間去拍打供銷社的門環,門卻遲遲不開,我擔心潘主任會睡死過去。靜寂的夜裏,我的呼吸變得急促粗重,像狗在發喘。透過門縫裏飄出的暖風,我分明聽到了從裏麵傳出的急迫的什麼響聲,後來就不間斷傳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我猜想潘主任今夜是不會開門了。正當我打算離去的時候,潘主任卻衣衫不整地出來了,我聽到從他身後追出來一句女人柔柔的聲音:“當心,別受了風。”憑直覺我判斷出這是衛生所赤腳醫生林美美的聲音。因為,上次我生病,父親帶我去找她看完病,拿了藥後,她對父親說:別讓孩子受了涼。林美美是從城裏調來的豐姿秀逸的少婦。她不說“娃”而說“孩子”。那聲音,柔柔的,格外好聽,使我過耳不忘。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心像被什麼咬了一下:好的都讓狗叼了。 潘主任見了門口的一大堆骨頭後,大驚失色,他不相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深更半夜會平白無故地弄來這麼多的骨頭。昏暗的燈光裏我還是察覺出他內心的驚喜,他卻故意盯著我的臉問:“是人骨?” 而我實在是一絲力氣也沒有了,隻得蚊子般咻咻著答:“是一架牛骨。” 那一次,我被潘主任暗算了。 由於天色太晚,潘主任說第二天才能給我過秤。第二天,我像從奈何橋上返魂的人,起來後就日上三杆了,我搖搖晃晃地來到供銷社,潘主任像等著我一樣,扔給我一個大麻袋要我跟他來,等我來到廟院裏,一下一下往袋裏裝我的牛骨頭時,我驀然發現少了好多。我怔怔地望著潘主任說怎麼這麼少,潘主任卻詭秘地看了我兩眼說:這還少?你就是一天偷一個雞蛋一年下來也抵不上這些牛骨頭呀!這家夥真毒,打蛇打七寸,用了一個“偷”字,就把我徹底降服了。見我翻著白眼不言語,便三下五除二幫我把那些牛骨頭秤過歸攏到大堆上,回供銷社給我算了帳。他邊算邊說:咱這是人民的供銷社,不是地主老財的黑店。買賣公平,童叟無欺。 我捏著那失了水份的三十多塊錢和潘主任為我裝訂好的油光紙大本,有喜悅有怨恨,心情複雜地離開了供銷社。有一刻,我的眼前甚至出現了我已長大成人,還掌了權,正押著亂搞男女關係的潘主任四處批鬥的場景。走著走著,或許哪根神經出了差錯,我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順口重複了那個年輕人罵潘主任的那句粗話:都操你媽! 作者簡介: 馬宇鵬,1964年9月生,山西省陽城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城市文聯全委會委員、省散文學會理事、省民協副主席。出版有作品集《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書。獲得各種文學獎多次,現供職於晉城市文聯。近年來,曾獲中國作家雜誌社、魯迅文學院聯合舉辦的“第十屆全國青年征文大賽”佳作獎,山西省飲水解困征文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