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兵:農民工老楊的四個片段

一、夏收.務工

太陽掛在中天，熱辣辣地烤著大地。萬物似乎缺乏生氣，隻有田邊大槐樹上的知了一個勁地叫著。農民們大都是天蒙蒙亮趁著涼爽早早就下地幹活，待到這時天氣炎熱，大多數已經回去了。附近隻有老楊一家還冒著赤熱勞作著，並沒有一絲收工的跡象。

老楊叫楊滿福，是楊莊村的農民。前些年在建築隊裏幹綁筋工，自從春節前與包工頭吵架辭職後，一直在家務農。這次夏收前接到小舅子劉剛的電話，說在礦務局機修廠給他找了一個鉗工活，讓他盡快去報名參加培訓。這正是老楊一家所盼望的：眼下大寶和二寶倆孩子都在讀高中，家裏開銷不小，掙點現錢是頭等大事。這幾日一家人趕著割麥，直想著早些打了麥子，複播了豆子，好叫老楊早些去上班。為了上班後跑家方便，夏收前老楊花一千二百元錢買了輛半舊的“鈴木”摩托車。不知咋的，老婆前些天還為他買了一雙打折的“康奈”牌皮涼鞋。

這時，大寶已經搖著了三輪車，二寶和他媽正抱著麥捆準備裝車。老楊忙直起腰來放下手裏的鐮刀，喊了聲：“大寶，我來開車吧，咱先往麥場送一車……”

二、合同.入會

老楊經過入廠培訓，被順利地分配到修理車間當了一名鉗工。一個禮拜很快過去了。這天上午十一點多，已經快下班了，車間的閻主席來找他。閻主席是個女的，三十七八歲的年紀，是車間黨支部副書記兼工會主席。老楊到車間報到時就是她接待的，所以很早就熟悉了。

閻主席客氣地說：“楊師傅，我想和你談點事，有時間嗎？”老楊趕忙說：“閻主席，您有何指示？”

閻主席說：“我想和你談兩件事。一是有關勞動合同的。按廠裏集體合同規定，工人和廠裏發生勞動關係就應當簽訂勞動合同。前一段時間廠裏經過平等協商，決定與你們這一批農民工先簽訂一年期的勞動合同。就是這幾天的事，你要有思想準備，有什麼不明白的咱們可以交流交流，要安心工作呀！”

老楊聽了滿是歡喜，欣然道：“謝謝領導啊！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簽合同。我原來在建築隊打工，就是由於和包工頭提勞動合同的事鬧反了臉。這次來廠裏上班，壓根就沒敢想簽訂勞動合同的事，更沒想到廠裏能主動找我談合同的事……”老楊很激動，又說：“領導，我中午請您吃飯吧？”

閻主席板起了臉，正色道：“吃什麼飯！你當個好工人，比什麼都強。不要學薛師傅，不按章操作，不注意學習，擠了自己的手，既對不起家屬，又對不起廠裏。”

老楊沒敢接話茬。老薛和他一起進廠，前天被支架擠斷了兩個指頭，現在還沒出院呢。

閻主席頓了頓，又說：“楊師傅，你簽了合同，最好和大家一樣，申請加入工會組織吧。你入了會，也有很多便利，工會會為你說話辦事的。”

老楊說：“好好好，我早就想和大家一樣。中午飯後就寫申請，下午就請您批準吧？”

閻主席說：“好，就這樣，你去忙吧，有什麼困難盡管找我好啦。”

三、獎金.代表

時光荏苒，老楊又和廠裏續簽了一年合同。如今的老楊，已經是一位鉗工好手。憑著多年綁筋工積累的經驗，很快從一名學徒轉變為班組裏的骨幹，不僅搞成功多項小改小革，還在廠技術比武活動中取得好成績。全廠一百多號鉗工參加比武，老楊理論考試獲得第二，實際操作名列第一，工作評價獲得第三，三項成績綜合排名，老楊獲得第二名。車間號召大家向老楊學習，廠裏給他發了六百元獎金。老楊太需要這筆現金了：這正好夠把母親的醫藥費還了妹妹，又能不讓老婆知道。今年春天，由於一些家庭瑣事，老楊的老婆和老楊的母親吵了一架，現在母親還住在鎮上他妹妹家，已經五個月了，她還不肯回來。上個星期天，老楊跟老婆說到鎮上理發，又一次去看母親，才知道母親病了一場，這才剛剛好起來。老楊忙著問妹妹花了多少錢，說養兒防老呢，由我來掏吧。妹妹說嫂子還生氣呢，你再跟她要錢，肯定不好，你就別管吧。老楊知道妹妹疼他，心裏卻又不是個滋味。這一回得了六百塊，真是雪中送炭呀。

這好事真是一樁接一樁。昨天早上選代表，老楊又勝出了。廠裏準備召開工會會員代表大會，按照性別、身份、年齡、數量把代表指標下到各基層單位，由基層單位差額選舉。修理車間分到六個代表名額，卻隻有一個農民工代表名額。在早上的選舉會議上，閻主席介紹說：“經過征求會員意見和車間工會研究，對一名農民工代表的選舉，提出三個候選人，楊滿福同誌是鉗工組的技術能手，朱扭住同誌是銑工組的先進，宋開春同誌是支架修理組的骨幹，三位都是好樣的，都是符合會員代表條件的，由於名額限製，隻能選一名，現在請小王給大家發選票，一會兒現場計票。”老楊獲得七十五票的支持，超過了半數當選。會議最後一項議程，是請當選代表的老楊表態發言。老楊很拘謹，上來先給大家鞠了一躬，紅著臉說：“大家選我當代表，我當代表為人民……”也不知從哪裏想來的這兩句冠冕堂皇的話，雖然是實情，但還是引起工友們的大笑。閻主席緊貼著他的耳朵說：“講一些具體的，實話白話大家才喜歡。”老楊伸手抹了一把臉，繼續靦腆地說：“我當個工會代表，就是要多提意見建議。把大夥的想法和工會領導說，大家有什麼意見建議都告訴我，我保證在代表會上反映。至於能不能當好這個代表，我不敢說大話，還請大家幫忙呀！”說著又深鞠一躬。工友們為他的真誠報以熱烈的掌聲。

四、新星獎.花圈

這幾天老楊又喜又煩。喜的是大寶考上了大學，雖說隻上了三本，但全家已經很滿足了。煩的是大寶報到一次交八千多元錢，著實讓他心疼。閻主席來找他，告訴他廠工會有項“新星獎”獎勵，職工子女考上大學多少可以獎勵一些，讓他下午把大寶的錄取通知書複印件帶來給她。又過了幾天，閻主席又來找他，請他下午去廠會議室參加“新星獎”頒發儀式。頒獎儀式結束後，老楊他們幾個獲獎的職工拿著大紅信封正要走出會議室，卻被廠電視台的記者攔住了。“楊師傅、李師傅、蘭師傅，大家請留步。我們想采訪大家。”麵對這個陣式，老楊他們都有些局促不安。輪到采訪老楊，他麵對攝像機大腦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半天沒說出話來，弄得自己越發得緊張。他忽然想起在選代表時閻主席讓他講實話、白話的一幕，略一思索就打好了腹稿，鎮定地說：“廠裏想到我兒子上大學花費很大，鼓勵我下力氣培養兒子成才，為我發了新星獎，就是要攆著我好好勞動，幹好工作的事，搞好家裏的事，我覺得這裏充滿人情味，讓人覺得很溫暖……”電視播出了對老楊的采訪，大家都覺得老楊講的真好，講出了大夥的心裏話。

那年秋天，老楊的母親去世了。出殯那天上午，老楊正跪在母親靈前化紙錢，小寶跑到他跟前說：“爸，外麵來了個女的，是找你的，快去迎一迎。”說著接過他爸手中的筷子，跪在靈前接著往火盆裏化起紙錢來。老楊來到大門前，卻是閻主席來了。趕快迎上去說：“閻主席，我家有事這幾天不能給車間幹活，您還大老遠跑來……”“說什麼呢你？我和辦事員小王來看看能幫上啥忙，也替咱車間領導、工人們盡盡心。快把花圈卸下來，再領我們去為老人家鞠個躬吧。”閻主席趕忙搶白道。鞠完躬，閻主席從包裏拿出一張寫滿人名的白紙，又從包裏取出一疊錢，用名單包了，塞到老楊手裏，說：“楊師傅，這是車間領導和工友們的心意，請你收下。”老楊激動地說：“閻主席，我一個爛農民工，大家都這樣惦記著我，謝謝大家啊！”說著，強忍著激動，往屋裏招呼閻主席和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