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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建文:那礦街 那礦事

作者:馮建文 2014-02-27 09:44 來源:晉煤集團工會

  我們幾個有幸或不幸出生在這個煤礦。這個煤礦叫嵩山礦,好記,讓人想起河南嵩山少林寺。嵩山礦三麵環山,東臨沁河。趕上漲河,河水會汩汩漫進礦街,常有膝蓋深。礦街東有條橫塘,塘上有座石橋,兩墩三孔,全是青石砌成,建於清代,叫“天橋”。它置於河的懷抱,水漲水落,橋墩上長滿疙疙瘩瘩的牡蠣,中間有許多縫槽孔眼,裏邊九曲回腸,深藏著螃蟹。兒時我們幾個讀書全是大笨蛋,下河摸蟹倒是把好手。個個曬的像黑炭,皮一層一層脫。我常做惡作劇,霍地把身上唯一的紅兜肚一撕,露出預先在肚皮上畫好的各式各樣的鬼臉和引以為豪的小雞雞來“欺負”我們中唯一的女性公民菁。

  菁哭著跑啦。不用說她又去搬濤,不用說我又像每回一樣被濤三拳兩腳打倒在地,不用說菁又會衝濤莞爾一笑,不用說我會可憐地爬在地上狠狠地用眼剜著他倆罵一些小丈夫、小婆娘、小倆口之類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詞兒。翌日,我們幾個照樣相伴到沁河摸蟹,昨日的芥蒂不快早已作煙雲散去。不知不覺,我們幾個就被沁河的水喂大啦。

  不幸的是,我們幾個都沒考上大學。

  這一年沁河的水好像幹涸啦。

  我們沒有被礦上招工。無聊閑暇時,我們便在礦街吹牛說巴掌大的煤礦一隻“二踢腳”不繞它仨圈他媽的那才怪哩!這年,礦街心那個老鰥漢過世,騰出兩間屋菁辦了個圖書閱覽室,我們可以紮一堆人中,整天介翻一些花花綠綠的雜誌、股票指南或極速致富什麼的。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打算特別難熬的光陰。

  眼下的菁出落得曼妙可人(憑我咋想都跟那時被我欺負的黃毛丫頭掛不上勾),這位閱覽室至高無上的“公主”好像永遠隻有兩見事:沒有讀者可接待時,就去擺弄放在窗台上那盆叫不上名的花,或者隔窗望著在陽光下婆娑搖曳的纖弱的小垂柳出神。

  一天,我趁著菁外出辦事,掐得一朵小花:“這花他媽還有香味兒”。

  一會,偉又薅幾枚葉子。

  一會,峰手裏又多根草莖。

  幾隻手在桌案上恣意蹂躪著那盆花,最後淺褐色的花盆裏剩下的隻有麥茬般半載殘株。

  “瞧菁如今那副臭美勁兒,對咱哥幾個愛答不理的,好像她有多了不起似的”。

  “他媽的她總還是沁河裏的蟹喂大的吧”。

  “女人就是這樣,臉蛋越俊,心就越爛”。

  “菁,早晚要找城裏的公子哥兒,…….可憐咱濤哥白白的保駕護航這麼多年…….”

  倏地,我們都同時緊張起來,菁杵在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無聲地啜泣著,捧著那株殘敗的花草。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垂首緘默。

  沒幾日,花盆裏的花又複活啦。也就是鬼使神差,我們幾個從此竟緊密團結在菁周圍啦。要不是濤和菁的關係日漸親密,我那媒妁之言的未婚妻芹準會把我遲遲不肯結婚的原因追究到菁的身上。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成天泡在閱覽室裏的日子顯得蒼白無力。

  這天黃昏,菁一指礦山的西邊。

  “那邊的世界……”

  菁突然頓住啦。

  太陽被大山細嚼慢咽地吞噬,天漸暗下來。沒人言語,就在這一刻,我們猛烈感到了問題的嚴肅性。那突兀、逶迤、蒼茫的大山那邊是何種景象呢?我們各持姿態忖度,誰都不忍打破這時的沉默。

  “山那邊還是山……”我一副諳世者的神態。

  “你們不知道的。”菁收斂目光,臉色憂鬱。“還是不知道的好。”她朝四周望了望。

  “不。”眺望莽莽群山,濤自負地道:“我們會知道的,知道山那邊的一切”。濤興奮起來,“我過兩天準備到山那邊去,現在叫摸行情,等將來成立了公司,就該叫考察或調研市場啦…..”

  “公司?!”我們幾個同時盯著濤。

  “我要像當代美國青年那樣,做個白手起家的實業家!”

  “有種!”偉拍拍濤的肩膀。“喂,哥們兒,你有何打算?”偉轉向我。

  “我?”我一時沒轉過彎。“濤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沒出息!”菁嗔道。“芹跟你算倒黴啦”。

  濤真的走啦,到山那邊去啦。

  半個月後,濤回到了嵩山礦。

  “這趟沒白跑,有筆生意你們做不做?”

  “做,咋不做,隻要你牽頭。”偉道。

  “好!每人先出二萬元本金,其餘的由我去辦,不出一個月,保管叫你們連本帶利拿這個數”。濤舉起一隻巴掌。

  “五萬?!”偉搖搖頭,“你殺了我吧,這麼一大筆錢。”

  “我隻是看咱們幾個都是沁河裏的蟹喂大的,才想拉你們一把,如果你們不願意,那我隻好一個人幹啦。”濤撂完話轉身就要走。

  “偉,我先替你墊上。”

  “你不娶媳婦啦?”峰提醒我。

  “既然我們要自食其力,活得像個人樣,就得破血本。”

  濤又到山那邊去了,說是定好一批出口轉內銷的木材回來轉賣。這些天,我們日夜熬心煎肺,擔心濤會出什麼意外,把我們幾個給坑啦。他終於按期歸來,購來的木材不到一周便告罄。麵對一遝一遝鈔票,偉吃驚地問:

  “這錢真的歸我啦?”

  在我們如醉如癡翻來覆去數著手裏鈔票的時候,濤悄悄拿著那件從城裏買來的真絲吊帶裙到礦街心閱覽室去啦。

  父親當了近三十年的煤礦工人,一生中很少一次見這麼多錢。他捏著那疊鈔票反複審問我幾遍,最終,對它的來曆還是持懷疑的態度。

  有這些錢作本,我們也開始做些轉手買賣。搞什麼項目用不著操心,反正濤的家離我們咫尺之遠,他做什麼,一切都瞞不過我們。可以這麼說,除了吃飯睡覺談女朋友外,一切能學的我們都學著濤。

  中秋一過,濤又走啦。這次他是悄悄走的,沒讓我們知道。我早聽他瘸著一條腿的老爸指桑罵槐說我們搶了他家的生意,開始濤沒理會他老爸的責罵,有信息照樣給我們透,可時間一長,他也變了,變得有意無意躲避我們。我們碰頭一合計,今年生鐵在市場上走俏,濤八成去做這買賣啦。於是,我們幾個不失時機的去收購了幾千噸生鐵回來。

  就在濤倒騰了幾回生鐵買賣後,生鐵的市場價格降到了冰點。我們幾個正趕上“熊幣”。我們幾個賠得血本無歸。失望之際,我們從前那種放蕩不羈天馬行空的行徑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隻是沉默。菁到市裏文化館培訓三個月,眼下才不足一個月。濤外出的次數日漸頻繁,過去是獨自一個人,如今總是和幾個油嘴滑舌的人一道,不是大酒店就是休閑所,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聽人說濤做生鐵買賣賺了大錢,現在又改做倒騰煤泥的生意。濤偶而來閱覽室坐坐也無心看書,侃起外邊的事簡直比讓人聽了2012年地球將要毀滅還叫人吃驚。

  後來,聽說濤煤泥生意在狂賺了幾筆後,有個合作夥伴出了事才罷了手。再後來,聽說濤的錢已賺得足夠多了,在市裏買了大房,買了高級越野車,還養了個叫麗的小蜜。現在,聽說濤為了“休閑養性”,又養起了螃蟹。

  當初我們曾與濤打過招呼,等他闖出路子,大家一起來搞這個。要不是老爸強迫我結婚,我本不想再與濤共事。我知道老爸的心事,成家立業連在一起,到那時,家一分,管你喝東北風還是西南風。

  老爸是想甩包袱,姊妹四個,我老大,甩一個省一口氣兒。

  不能過早結婚,我再次打定主意。我急切盼著濤早點回來,讓他給我們提供一些蟹種。

  一天。

  兩天。

  三天……

  這天,當大山把最後一抹霞光緩緩吞下去的時候,濤回來啦。

  “蟹種可以給你們,可有一樣,銷路問題自己解決”。

  “知道。”看著濤狡黠的樣子,我憤懣道。

  “那好,你們要多少給多少,價格優惠”。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原本我們想他老爸會從中作梗,誰知他這次竟喜於形色,我心裏直犯嘀咕。

  嵩山礦在夜的撫摸下睡著啦。礦街又黑又長,像條停止爬行的長蛇。我走著想著:外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怎麼一下子能使淳厚的濤變成這個樣子?就像環繞礦山的大山一下子由黑褐色變成翠綠,赤黃色嬗變成銀白……

  今夜我回家很晚。

  除菁的家外,濤以最優惠的價格把螃蟹種全盤讓給了我們幾個。“我要幫你們把上次賣生鐵的損失補回來“。濤說,我們幾個很感激地望著他。

  沒多久,各家的小養殖場裏,螃蟹壯得都能拖人。這日,我們幾個興致衝衝坐上雇來的車,將滿滿幾筐螃蟹送到百餘裏外的山區資源開發中心後,卻吃了閉門羹。他們半年前也就是濤把螃蟹賣給我們的同時就不再收購了。我們驚愕,繼而憤慨。

  路過礦街心閱覽室,碰到剛培訓回來不久的菁。

  “你們這是怎麼啦?”

  “蟹沒人收啦。”我半天才回答。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天濤的老爸在鄰家喝酒時吹噓他家濤如何的有眼光,有能耐,雖不是料事如神,但遇事能逢凶化吉。我似乎明白被人耍啦,突然扯開嗓子喊:“濤,我日你祖宗!”

  多日來,我們幾個已失去了往昔的理想和鬥誌。在百般無聊的日子裏,我們又相聚在閱覽室,翻閱新進的幾本韓寒的小說。

  菁一掃以往對我們那種不屑一顧的欲睬不睬的神態,開始變得跟我們異常熱情。

  “別瞞我啦,濤對你們怎麼樣我都知道啦。”

  “濤這小子不地道,他欺騙朋友,真他媽不夠意思”。偉啪地把書扔在桌上。

  “他早知道蟹沒人收啦,卻轉賣給我們幾個…….。還有上次,做生鐵生意,他一點口風不透,害得我們血本無歸”。我附和道。

  “濤創業的事跡都上了礦工報,還說要大力提倡這種精神一一提倡個屁,連朋友都欺詐,算人嘛?”峰顯得有些激動。

  從閱覽室回來,老爸便衝我道:

  “你不是找濤嗎?”

  “他回來啦?”我問道。

  “在礦街口。”老爸道。

  狂奔到礦街口,我跟迎麵走來的濤撞個滿懷。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媽的,你耍我們”。

  偉和峰都聞訊趕來。一刹間,無數螃蟹滿天蔽日地向濤飛來。他開始驚詫忿慨,繼而變得沉靜漠然。他置身於礦街中央,任憑黑壓壓的螃蟹在眼前張牙舞爪旋轉,任憑此起彼伏的怒罵……

  我們正鬧得起勁,菁來啦。

  ……

  礦街漸漸靜下來。濤迷惑地望著菁,猛地抓起她的手,默默垂下頭。

  濤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整個礦街也像跟著痙攣起來。菁倏地抽出手,哭啜著,朝礦街口奔去。

  佇立了良久,濤用懵懂的目光慢慢環視四周,發現我,吼叫著向我逼來。

  “來呀,有多少,全甩給老子!”

  我們相互怒視著,眼裏都溢著火。

  正在這時,濤的瘸腿老爸罵著從礦街尾趕來。

  “狗日的們,競爭不過就耍橫,老子今天非死在狗日的麵前不可。”

  為息事寧人,有人開始勸解。

  風起啦,人們陸續散去。我在長長的礦街上漠然地走著,爬滿水泥路麵的螃蟹在腳下撲撲作響。一隻碩大而健壯的蟹蠻橫地向前爬行著,我尾隨著它下意識地挪著腳步。

  回到家,老爸就衝我嚷嚷。

  “你小子去哪啦?剛才有個收蟹的,找半天不見你的人影兒,我這把老骨頭差點沒讓幾筐蟹壓散了……”

  老爸還說,偉在礦街口拾蟹時,跟人動了手,頭上頂了好幾個血疙瘩,現在住進了礦醫院。

  老爸以後再說些什麼,我沒聽進去。蟹是賤賣啦,可以後該怎麼辦?

  從礦醫院回來時,路過閱覽室,剛想進去,就聽見裏麵一男的女的爭吵聲。

  “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推開門,濤和菁正麵紅耳赤地爭辯著什麼。

  “菁,你冷靜點,我還有話說!”

  “我什麼也不想聽!你走,走!”

  “好,我走……不過,菁,對達爾文的自然淘汰法則你不會不清楚的。”濤喘著粗氣,“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滿身銅臭,可我不就是不想被過早地淘汰罷啦。大概你也和一些善良的老天真一樣,把競爭這個概念簡單地劃分為不擇手段和選擇手段兩種,要是以前,我也許會同意,可現在,我不可能也不會同意,原本選擇手段隻是競爭的初級階段,而不擇手段才是競爭的最佳和最終方式,如今的社會良知和道義已顯得不那麼昂貴,權勢和貨幣才是最實惠最有價值的東西。……歸根結底,誰的手段高明,誰就會有生存的機會……

  “可憐可悲!走!你給我走!”菁力竭聲嘶地喊。

  好熱鬧呦!芹甕聲甕氣地說著走了進來,“你可真厲害呀,

  濤,當初你欺詐別人,這會兒又花錢雇人扮成收蟹的,……你快回家看看吧,你收購的那些‘坦克’爬得遍地都是,礦上居委會的人正在你家等著你罰款哩!哈哈哈……”

  濤怔了片刻,急匆匆朝家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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