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軼梅:夢的衣裳
我的家離海不遠。
當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坐在沙灘上編織一件夢的衣裳。
每天，每天，我辛勤地采集著浪花的潔白，把它們繞於指尖，織呀，織呀……終於有一天，織成了我夢的衣裳。
它像浪花一樣的潔白無瑕。我興高采烈地把它披在肩上，在紅塵中飛來飛去。因為它的無瑕，我常常引以自誇，總認為它是世界上最潔白、最美麗的衣裳。於是我沉醉了，在我夢的衣裳中沉醉了。
二
直到有一天，一場冷雨當頭澆下，我才驚醒了。我聽到人們說：看呀，看呀，她的衣裳真髒！真難看！我慌忙低頭一看，啊！我夢的衣裳已不再潔白，不再美麗，一層厚厚的灰塵遮住了它所有的光華！
我慌慌張張地逃到了大海邊，把髒了的衣裳脫下來，就著海水使勁地揉搓，希望能把上麵的灰塵洗掉。可是，讓我失望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一無用處，它依然是那麼黯然一片。
我悲哀地看著我夢的衣裳：難道它的潔白再也追不回了嗎？我不能夠拋棄這件衣裳赤裸裸地回到人世間，因為人生來就是一種醜陋的動物，總不能缺少一件掩飾其真麵目的偽裝；而我又不甘心穿著這樣一件可憎的衣裳行走在人們的嘲笑和譏諷之間，雖然他們的衣裳也並不見得比我這件美麗多少，但正因為我這件衣裳曾經潔白過，所以它在俗世中墮落的痕跡是這樣的清晰可辨！
我該怎麼辦？
坐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邊，我苦思冥想。
不知過了多久，在大海潔白的浪花無數次衝刷過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心之後，我迷惘的心靈豁然了：我夢的衣裳本就來自大海，是我抽出浪花的潔白和芬芳，把它們織成了一件夢的衣裳。現在，它曆盡萬丈紅塵，歲月的滄桑使它麵目全非了，是否應該讓它回它的故鄉？大海深處的溫柔也許可以撫平它滿身的創傷。
於是，我找來一張和浪花一樣潔白的紙，折成一隻小小的紙船，輕輕把它放入水中，然後放入我夢的衣裳。海風，把它吹向遠方。
望著那隻潔白的紙船載著我不再潔白的夢的衣裳在大海中漸漸沉沒，我的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憂傷：為什麼它不能永遠保持它的潔白和美麗呢？難道沉沒是它無法逃避的命運嗎？這……這是我的錯，不是嗎？
在我的紙船沉沒的地方，一朵小小的、美麗的漩渦在水麵上靜靜地開放。那是我微笑的夢的衣裳？
水麵上，漩渦中的花朵很快就枯萎了。
我的憂傷卻消去得很慢很慢。
帶著這一抹大海一樣淡藍的憂傷，我再次坐在沙灘上，編織我夢的衣裳。
蒼穹下，大海在輕柔的夜風中低洄，星光如絲，月光似水。浪花的藤蔓靜靜地生長著，緩緩爬上了沙灘。那藍色的蔓上點綴著的一枚枚嬌小的花蕾在我的腳邊悄然綻放了。它的花瓣潔白無瑕，還有著海一樣憂鬱的藍色芬芳。
我在這無數的浪花中，尋覓著那熟悉的一朵一朵，把那件舊衣裳溶化在大海中的殘香拈於指尖，密密地織啊織，終於，一件潔白如故美麗如故的夢的衣裳織成了！它是那微笑在漩渦中的花朵的再生，帶著一個來自海底深處的純潔的靈魂。
我再次把它披在肩上。在風中，它翩翩地飛舞著，像原來一樣的潔白美麗。可是，我卻分明感覺到它比從前沉了許多。是不是因為它把上次塵世之劫的滄桑默默地刻在了身上？現在，披著這件再生的夢的衣裳，我必須回到人的世界中去了。因為，我隻是一個人，所以隻能在人的世界中生活。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沉醉，我始終清醒地看著我夢的衣裳是如何失去它的潔白和美麗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眼睜睜地看著在天地之間肆虐橫行的灰塵落在我的身上，無論我逃到哪裏，都躲不掉，無論我如何努力地揮舞著手臂想把它們趕開，都無濟於事。
無可奈何，我隻好又來到大海邊，折一隻潔白的紙船送我夢的衣裳去大海深處，在一朵漩渦中重新盛開自己。
三
光陰荏苒。
我夢的衣裳就這樣織了，沉了；織了，沉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因為灰塵越積越快，越積越厚，它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了。那小小的、薄薄的紙船，再也載不起它。因此，我的紙船也越折越大，越折越厚。而我夢的衣裳也隨之沉了又織，織了又沉。
終天，有一天。
那些在世界上瘋狂地飛舞著的魔鬼的咒語迷亂了我的雙眼，使我再也無法分辨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顏色。我，成了一個盲者！
從此，什麼潔白，什麼美麗，什麼夢的衣裳，在我的世界中統統消去了蹤跡。我像狗一樣爬行在歲月的泥沼間，身上沾滿了汙泥尚不自知。就這樣，就這樣，我漫無目標、懵然無知地在黑暗的世界中摸索著行進，我是一個可憐的、卑賤的盲者！
一個盲者，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踏在哪裏。
我是個何其幸運的盲者！在我無數無數個下一步的未知中，竟有一步踏入了大海中！
多麼溫柔的撫摸！多麼熟悉的芬芳！
大海的藍色憂傷悄悄襲入我的心底，喚醒了我塵封許久的記憶。——於是，我混沌的雙眼前出現了一件潔白美麗的夢的衣裳。我記起它曾經帶我在紅塵中飛來飛去。我流下了痛悔的淚。淚水，像海水一樣苦澀，也像海水一樣純淨，把我眼中的灰塵衝了去。
我看到了自己的衣裳，哦，我可憐的夢的衣裳，它早已麵目全非，汙穢不堪！
於是，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那是我以前常做的一個遊戲。
憑著心中對舊時美麗僅有的一點記憶，我開始滿世界地去找潔白的紙來折我遊戲中的最後一隻紙船。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我對潔白的尋覓步履維艱。我搜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才找到一些的潔白的紙的碎片。
殘陽如血。
我披著一肩如血的殘陽來到了大海邊。
像從前編織夢的衣裳一樣開始細細地折這最後一隻紙船，我把那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用心拚在一起，把我一生的故事都折在了裏邊。
終於，它折好了。
那是一隻美麗的船，是我所折過的最美麗的一隻船！雖然它沾染了我指尖殘陽的血色，不再是潔白無瑕的了，但它的確是最美麗的一隻船。
大海，無邊無際。
我莊重地把我的紙船推入了大海的懷抱，然後把披著沾滿灰塵和汙泥的夢的衣裳的我放入了船中。
曆盡了世俗無邊的誘惑和紅塵無際的迷亂，我久墮汙淖的心也應當去大海深處找尋它的故鄉，在潔白的浪花中為自己織一個不朽的靈魂了。
風，悠悠地吹著。
我的紙船，載了我的所有，駛向遠方。
藍色的波浪輕輕叩擊著船舷，在一片潔白中生長出一枚枚藍色的小小花蕾。原來，這溫潤如玉的藍便是浪花的原色，在這樣的藍色中才能開放出那樣潔白的花朵。
我靜靜地坐著，欣賞著大海的浩瀚無邊。在我癡迷的目光中，船已走了很遠很遠。
浪花的藤蔓緩緩地爬上了船，它的花蕾悄然綻放了。
一朵，兩朵，三朵，……
那花瓣像我夢的衣裳一樣潔白，一樣美麗，帶著大海一樣憂鬱的藍。
花，越開越多了。我的小船終於不堪負擔。
於是，像以前所有的紙船一樣，這一隻也開始往下沉了。它溫柔地旋轉著，指引著我故鄉的方向。
那些美麗的花朵開遍了我夢的衣裳，它們淡藍的芬芳滌淨了上麵刻著的魔鬼的符記，使它恢複了往昔的潔白美麗。
我的指尖輕輕滑過我夢的衣裳，那麼柔軟，那麼光滑：哦，你將永遠擁有這樣的潔白和美麗，永遠，永遠……
我笑了，笑容像海水一樣的純淨，也像海水一樣的苦澀：這是個多麼憂傷，又多麼美麗的遊戲！
我的船旋轉著，旋轉著……
一個小小的、美麗的漩渦悄悄在水麵上開放，那是浪花中最矜持、最優雅的一朵。
當它盛開在我的唇邊時，我輕輕吻過它的每一片花瓣，每一瓣潔白而美麗的藍；當它盛開在我的眼中時，我把我的眼睛永遠合上了。從此，它就隻能在我的眼中開放，再也不會在水麵上悄然萎去了。我夢的衣裳也就永遠微笑在我的眼中了。
四
於是，我披著夢的衣裳，找到了我們的故鄉。
蒼穹下，月光似水，星光如絲，大海在輕柔的夜風中低洄著，像一隻船在飄蕩，還載著一件夢的衣裳。
呀，那是誰夢的衣裳？那是誰的船？那又是誰的遊戲正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