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越:懷念一截土坯牆

　　一截土坯牆。一截已經消失很久的土坯牆。一截已經消失很久的土坯牆留在記憶裏無法消失，留在記憶裏無法消失的一截土坯牆常常讓我懷念不已。

　　其實，不僅是讓我懷念不已的那截土坯牆消失了，現在的鄉村裏，曾經的土坯牆大多都已經消失不見了。而在兒時的記憶中，村莊裏隨處都能見到那種黃不黃白不白的土坯牆。那些土坯牆，是鄉村人家的院牆;鄉村人家不僅院牆是用土坯修建的，大部分人家連房屋也都是清一色用土坯壘造的，頂多，也就是在前牆的土坯外另包一層青磚裝個門麵罷了。

　　無法在記憶裏消失常常讓我懷念不已的那截土坯牆，在我家院子的西側靠南。在院子西側修一截土坯牆，無疑就是我家的院牆了。不過打我記事起，我家從來就不曾修牆圍院，一直就是四麵透風的大敞院，以致有好長時間我去有院牆的夥伴家裏玩，總感覺憋悶得慌，似乎連出口氣都不是太順暢。院子西側的一截土坯牆告訴我，老早以前，我們家也是有過院牆的，隻是後來說不清什麼原因沒有了，於是“碩果僅存”，院子西側靠南的那截僅剩的土坯牆就成為我家院牆的一種“象征”。

　　因為時間久遠，風吹雨淋，我家那截土坯牆的牆體早已經被時光剝落得坑坑窪窪，禿頭禿腦，幾個壯漢用膀子使勁一抗，大概就能把它給徹底抗倒在地，粉身碎骨了。我們兄妹，當然還有左鄰右舍的小夥伴們，沒事了常常都會在土坯牆周圍玩。我們一個個爬上牆頭去，在牆頭上走來走去，比誰的膽子大，比誰的動作更“瀟灑”，我們叫做“跟趟兒”。有的夥伴膽子小，沒有“跟趟”的勇氣，自然不敢爬上牆頭去鬥膽與大家比試較量一番，隻有怯怯地站在牆頭下，滿臉“己不如人”的慚愧，滿眼無比羨慕的神色。開始我也不敢上，後來抖抖索索上了幾次，也就“泰然自若”了。有些孩子爭強好勝，為了能在大夥麵前顯露幾分“英雄氣”，還會“呸呸”往手心裏吐兩口唾沫，牙一咬“嘿”一聲從牆頭上跳下來，即使沒跳好摔倒了跌痛了崴腳了也大氣兒不敢吭，盡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的樣子來。我也跟著跳過一次，墩得兩腳生疼生疼，直疼到心裏去，疼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我也就學乖了，再不豬鼻子栽蔥假裝象，強充好漢與夥伴們爭那麵子上的“無窮風光”了。

　　土坯牆牆根下，堆扔著一層雞蛋拳頭般大小的磚頭石塊，磚石間鑽出一棵棵的野花野草，也藏匿著一隻隻的叫蚰子——讀汪曾祺先生的《夏天》，汪先生家鄉把蟈蟈叫做叫蚰子，我們那兒則好像把蟋蟀蟈蟈一塊籠籠統統全部以叫蚰子稱之，隻不過是兩種不同的叫蚰子罷了——每到夏秋時節，一到晚上，一隻隻的叫蚰子就可著嗓門開始了歌詠大比賽，一夜裏此起彼伏，沒完沒了。白天晚上的，我們沒有少下工夫掀石塊翻草叢想要逮到一隻叫蚰子玩，但印象中每回都一無所獲，大掃其興，因此，對於土坯牆下的叫蚰子，我們從來都是隻能聞其聲而終不得見其影。倒是在蟬聲響徹村莊上空的時候，常常一大早的，我們無意間會在土坯牆下逮到一隻隻剛從地裏鑽出來的濕嫩嫩的幼蟬犒賞那些辛勤下蛋的母雞們。我們也捕蟬喂家裏的狗，但狗似乎不吃蟬，狗跟蟬玩上一陣子就不再理它了，這讓我們覺得臉上特別沒麵子。土坯牆下還經常會長出些野生的蘑菇來，有的像小雨傘，有的像小饅頭……鮮鮮嫩嫩，各種各樣，興奮地采回屋裏去，母親見了總是很高興。

　　土坯牆附近，長著好幾棵同時也是好幾種樹，榆樹、槐樹、柳樹、桑椹樹、海棠樹、酸棗樹……我們每天或爬牆、或爬樹，玩得很開心。春天海棠樹開花了，花香馥鬱中，蜜蜂們便會嗡嗡嚶嚶地從四處飛來趕花會，我們就拿了小瓶子逮蜜蜂;夏天時候，常常會有一隻隻紅紅綠綠的小蜻蜓——我們叫水漂漂——落在低矮的酸棗樹上歇息養神，我們輕輕走過去，伸手一捏，絕對是一逮一個準……

　　那截土坯牆下，不僅是我們小孩子的極樂園，同時也是大人們聚集的好場所。我們家是大敞院，土坯牆又緊臨路邊，一天到晚人來人往不間斷，尤其冬天的時候，左鄰右舍還有那些閑著沒事喜歡各處溜腿閑逛的村人就會聚到土坯牆下聊天曬太陽;吃飯時，不論白天晚上，大家自然更會端個大海碗集中到土坯牆下來湊熱鬧圖紅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大家在土坯牆下或站著或蹲著或坐著，邊吃邊聊，笑語聲不斷……

　　土坯牆是脆弱的，人的生命也是脆弱的，然而時間卻堅硬無比。究竟是哪年哪月我說不準了，或者是慢慢地漸漸地?土坯牆終於頂不住時間的煎熬，傾圮坍塌，留一個深深的記憶給我後，就悄沒聲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當年那些圍著土坯牆玩大的孩子們，當然包括我，如今一個個已經人到中年，時不時就會自覺不自覺地陷入到對於悠悠往事的無限追憶中不能自拔;當年在土坯牆下吃飯聊天曬太陽的那些大人們，自然一個個也已經變成老人了，甚至有的已經拋下悠悠時光，靜靜走向時光的背麵再不回來，更不必說那些同樣把身影把歡聲笑語留在土坯牆下的當年的老人們了。

　　我家院子西側靠南的那截老態龍鍾的土坯牆消失了，曾經與土坯牆相依相伴過的許多人消失了，那段把土坯牆把許多人都輕輕鬆鬆就給熬沒的時光也消失了。不曾消失也不會消失的，是越來越清晰的一段已經留在心中的永久的記憶，是一種深深的揮之不去的永久的懷念。

　　自然，我也終會消失的，如同那截土坯牆，如同那截久遠的時光，如同那些我再也見不到的人。那麼，消失這個詞，算不算一個非常可怕的詞呢?而消失了的有些東西，為什麼總是執著地留在記憶裏不肯消失?

　　懷念一截土坯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