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芳:孝子

　　寶根是老張頭的養子。

　　寶根是老張頭從村頭老槐樹下撿來的。

　　那天早晨，天剛麻麻亮，老張頭就帶著阿黃出去遛彎。快到村頭時，阿黃的耳朵就噌地豎直了，撒著歡兒就直奔老槐樹，這裏聞聞，那裏拱拱，然後就躥回來朝老張頭汪汪幾聲，咬著老張頭的褲腳就往前拖。

　　老張頭快步走近，便瞅見槐樹下躺著個嬰兒，被一床破舊的粗布被子緊緊裹著，嬰兒蜷縮在裏麵，正酣睡著，小臉皺皺巴巴的，分明還沒足月。老張頭看四下無人，就喊：這是誰家的孩子?連喊幾遍，隻有空曠的山穀傳來的回音。

　　從老張頭這一輩往上數三代，都是一脈單傳，到老張頭時，雖說香沒少燒，佛沒少拜，可別人家的婆娘懷起孩子來就像一茬茬的韭菜，割了又生，而婆娘喜翠那塊鹽堿地，愣是沒長出一株獨苗苗來。看到老張頭抱回來的孩子，喜翠唏噓不已：“這下咱家也有後了。”

　　老張頭家窮，寶根就是靠喝稀米湯長大的。那米湯，稀溜溜的，都能照得見月牙兒。寶根有一頓沒一頓的，肚子常常餓得咕咕叫。牛二見了，就逗寶根：“寶根，叫俺聲爹。這半拉饅頭就歸你。”寶根吞了下口水：“爹……”“哎……”旁邊攢著的人就扯著嗓子一起答應跟著起哄，“哈哈哈，來，再叫一聲。”牛二說完,又揚了揚手中的饅頭。寶根瞅準那半拉饅頭，向上一跳，搶著就跑，邊跑邊回頭扮鬼臉：“叫爹不難，等你帶來好吃的俺再喊你。”

　　老張頭遠遠地看著，心裏很不是味，擰著寶根的耳朵就往家拽：“你個兔崽子，給你半拉饅頭就不知誰是你爹了?!”

　　“爹，你當然是俺爹，是俺親爹，俺就隻有你一個爹。俺也是看你餓了才討來饅頭給你吃的。”

　　“俺兒孝順哩……”老張頭摸著寶根的腦殼忍不住老淚縱橫。

　　真是有苗不愁長，眨眼功夫，寶根就長成了大小夥，考上了大學。

　　在大一時的一次班會上，老師讓大家談談各自的理想，有的說要出國留學，有的說要自主創業，隻有寶根沉默不語。老師點名要寶根談談，寶根站起來脫口就說：“俺就想當爹牽著的那條大黃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朝大家擺擺手，叫靜一靜，寶根接著說：“俺娘死了，爹也老了，俺不在爹身邊，爹就隻剩下阿黃陪他了。”說完，寶根就抽抽噎噎地哭了。“真是個孝順孩子。”老師和同學們的眼睛也不由得紅了。

　　大學畢業後寶根被分到縣政府做文秘，緊接著就娶妻生了子。

　　縣政府是個好單位，年底福利也不少。不管是發的大米白麵還是紅棗綠豆，寶根都會一骨碌給爹送回去。村裏人都誇：“寶根真是個孝順孩子。”

　　這天，姚縣長的父親去世了，寶根就陪著縣長回鄉下吊唁。第二天，縣長接到一個電話後，立即脫下孝服，對寶根說：省裏領導要過來檢查工作，我要立即趕回去陪同，這裏的事情，就全交給你了。讓寶根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晚，他接到妻子的電話，說村裏來電話說父親突發腦溢血，剛剛去世。寶根傻了半晌，眼淚吧嗒吧嗒就往下掉。等回過神後，就掏出手機，調出縣長的號碼，可猶豫了半天，他卻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寶根哽咽著說：“沒辦法，隻好拜托你替我爹發喪了。”

　　“那可是你爹啊!”妻子在電話裏嚷。

　　“我咋不知道啊，”寶根啞著嗓子喊，“可政府馬上又要提拔一批科員，我學曆高吧?我能力也不差吧?可哪一次輪到我了?這回不比尋常，聽說沒房子的科級以上幹部可以趕上最後一班的福利性分房——這次給縣長幫忙，是領導的信任，也是難得的機會……你跟鄉親們說我陪領導出國考察了，不能趕回來。然後你回去買最好的棺木和壽衣，風風光光地厚葬咱爹!”

　　掛了電話，寶根踉踉蹌蹌地返回老爺子的靈堂，衝著遺像撲通一跪，然後就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的，縣長的親戚都急忙趕過來勸他節哀。

　　第二天發喪時，寶根披麻戴孝，拄著哭棍，捧著遺像一路叩頭，所有兒子做的事，寶根都一一代包了。那天寶根的淚特別多，就像決了堤似地止也止不住，一路上，一直有人在指指點點：“聽說那個哭得稀裏嘩啦的是老爺子的幹兒子呢。”寶根一聽，哭得更凶了……

　　下葬完畢，寶根又忙著善後料理諸多雜事。

　　看著一臉憔悴的寶根，趕回家的縣長什麼也沒說，隻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幾天，寶根的任命書就下達了，就任縣委辦公室主任。拿著任命書，寶根又流淚了。

　　給爹燒隔七紙時，寶根回了家，一邁進那個破破爛爛的土坯院，阿黃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鄰居告訴他，下葬那天，阿黃跳進墓穴，趴在棺木上一個勁地嗚咽。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看見阿黃在村子裏出現過。寶根心一緊，就往爹的墳頭跑。遠遠地就看到了阿黃正貼俯在爹的墳頭。寶根走近一看，看到阿黃用爪子刨出了一道深溝，把頭正深深地埋在裏麵，一動不動……看到這裏，寶根撲通一聲跪倒在爹的墳前，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爹，你的不孝兒子來看你了……

　　村裏的人聽到寶根的哭聲後，都忍不住感歎：“老張頭攤上這麼個有情有義的孝子，這一輩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