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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古槐 石碾 孬種

作者:何清 2014-03-28 14:40 來源:晉煤集團工會

  這棵古槐樹,到底有多少年了?誰也說不清。樹幹很粗,六七個成年人手拉手合圍才能抱住;樹幹並不高,據說它曾遭受過多次雷擊,最後一次雷擊將它攔腰斬斷,現在的高度隻有兩丈多一點;樹幹頂部內很深一截已幹枯成空心,裏麵飄落進厚厚的一層泥土;雖經數次生死考驗,但它的生命力極度頑強,新生的枝條從樹幹折斷處拚命地向外冒著,年複一年,重現枝繁葉茂,勃勃生機,像一把大傘矗立在原地。

  古槐樹下的這盤石碾,曆史並不長。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一所後方醫院在這裏駐紮過幾年,為解決傷病員的飲食問題,戰士們鍛造了這盤石碾。石碾的樣子與北方常見的石碾一樣,不一樣的是碾盤上沙石胚料做成的石滾,能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油香,因而碾壓出來的小米或麵粉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每年陰曆二月初一到初十這幾天,石滾上有一處會滲出一小片血一樣的液體,其原由我們無須去探究它。

  在古槐和石碾的四周散落著十幾戶人家。孬種的家距古槐和石碾最近。孬種出生於公元一九五五年陰曆七月十五,是個“鬼節”。在家排行最小,上麵有一個姐姐,本來還有兩個哥哥,可兩個哥哥都沒有活到十歲,得怪病死去。孬種出生後,孬種的父母擔心這個老兒子別再和他兩個哥哥一樣,特意在他“滿月時”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可笑怪異的名字,為得是驅邪免災、保一生平安。

  孬種出生後第二年“七月七”的那天中午,一陣暴風驟雨過後,西北山腰間掛出了“半月般”樣的一道彩虹,色彩豔麗撩人;與其同時,孬種家背後鄰居的王嬸生下個女孩,王家高興之極,認為是個好日子和好兆頭,於是便給女孩取名叫彩虹。

  孬種會跑時就帶著彩虹在古槐樹下玩泥巴、在石碾一圈玩轉轉,在古槐樹下“拜天地”、在石碾旁邊“過家家”。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了,兩個人結伴到山外學校住宿讀書,半月回家一趟。每當回家,兩人不約而同的會聚在古槐樹下,順著粗粗的樹幹轉幾圈,推著石碾碾壓好上學所需的米麵。

  月圓月半,花開花落。轉眼間兩人都已十五六歲,孬種長得眉清目秀,結結實實,彩虹長得清潔如玉,楚楚動人。

  公元一九七二年,孬種高中畢業響應黨的號召回家務農。彩虹晚他一年高中畢業,被縣教育局招為民辦教師,安排在距家一百多華裏外的一小村莊教書。彩虹走的前一天晚上,鐮刀樣的半月掛在天的東邊,月光斜斜地撒在古槐樹上,濃密的樹葉將樹下的石碾遮掩的嚴絲合縫,不見一點月光,古槐樹下呈現出一塊朦朧的景象。彩虹背依古槐樹的樹幹站立著,低著頭用手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衣角,孬種推著石碾一個勁的轉動著,因為是空轉,石頭與石頭摩擦出讓人心焦的聲音。

  “要不我不去了?回來和你一起種地!”

  “去,一定得去,教書育人,功德千秋。”孬種停止了推動的石碾,這樣對彩虹說。

  夜風輕輕襲來,天空上彎月的四周浮現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流雲,隻有身旁的古槐樹和石碾在靜靜的陪伴著孬種和彩虹。

  孬種回家務農正值“文革”後期,土地等一切屬於集體,不允許私自開墾“自留地”耕種。可是孬種十足一個“時代的叛逆”,偷偷的在不引人注意的山溝裏開墾了一些土地,種植著西瓜、土豆、紅薯、黃豆、穀子。可能存“山高皇帝遠”的想法,莊裏這十多戶人家沒有對他的做法進行製止。

  山裏人天生就是種莊稼的料,別看孬種隻是個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夥,種莊稼的手藝不比上輩們的手藝差,第一年種植的作物就來了個大豐收。

  七月初,外皮油黑的西瓜已長成,“七月七”的那天夜裏,孬種挑選了兩顆最大的西瓜放在古槐樹下,敬獻古槐樹,在他看來他的好運都是這棵古槐樹在保佑!連夜,他身背百十多斤重的西瓜,踏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向彩虹所在的學校走去。秋天,穀子成熟了,他推著古槐樹下的這盤石碾,將穀子碾壓成小米給彩虹送去。那個年月,很大一部分人吃不飽肚子,彩虹有孬種這樣偷偷的接濟著,她沒有餓著肚子。

  剛過正月十五,孬種就肩挑著農家肥給自己開墾的“自留地”施肥,他不怕累,為的是今年再來一個大豐收,好讓彩虹吃飽肚子教學育人;然而,他的命運和古槐樹一樣,遭受了他人生中的首次“雷擊”。

  沒有不透風的牆,孬種種“自留地”的事被公社發現了,公社決定陰曆二月初二那天夜裏在古槐樹下開批鬥會,批鬥孬種。本來孬種對開批鬥會不以為然,讓他惱怒的是公社命令彩虹必須回來參加。

  不太亮的煤氣燈掛在古槐樹的樹枝上,孬種站在碾盤上,公社各大隊來的代表席地而坐,批鬥會整整開了四個小時,孬種在碾盤上也整整站了四個小時。批鬥會開始時,孬種看了一眼低頭坐在地上的彩虹,便將眼光轉向古槐樹再也沒有離開,心想著我真誠敬仰的古槐樹為啥失靈呢?至於批鬥會的內容,在他的大腦裏空如一張白紙,在漆黑的夜空漂浮著,不知是啥!

  煤氣燈滅掉了,參加批鬥會的人全走了,兩腿早已麻木了的孬種跌坐在碾盤上,左手正好扶在石滾滲出液體的那個地方,手掌心濕濕得,孬種借助他家窗戶裏透出的一點點光亮,看見液體的顏色和往年一樣是紅色的。這時,在滲出液體的那個地方又多了一隻手,是彩虹的手……

  開完批鬥會沒幾天,孬種成了大隊的“放羊娃”,每天早出晚歸,一人趕著一百多隻羊遊蕩在大山裏。不論每天回來多晚,他都要在古槐樹下站立片刻,沿著石碾轉上幾圈。孬種與其他人的話少了,隻有當彩虹偶爾回家時,兩個人坐在碾盤上,看著古槐樹低聲的談論到半夜。

  孬種一人在大山裏放羊並不孤單,因為有“兩個寶貝”他隨身帶著,一個是彩虹的兩寸大的黑白照片,一個是彩虹給她買的半導體收音機。寂寞了他就看看彩虹的照片,精神便有了無比的力量!但更多的時間是收聽廣播,該聽的廣播他聽了,不該聽的廣播他也聽了。

  孬種遭受的第二次“雷擊”,比發生在他自己身上更加刺痛了他的心。他成為“放羊娃”的第二年夏天,公社勒令彩虹回家務農,原因是與孬種私種“自留地”有關,實際是公社一位副主任的兒媳婦頂替了她。彩虹回來的當天,或大或小的雨從早上下起來一直不停,下雨天不能上山放養羊群,孬種往羊圈裏放了幾捆草料,便來到古槐樹下,再一次對古槐樹是否能保佑他平安如意產生了懷疑!孬種憨傻的在古槐樹下站立著,雙腿站立麻木了就走向石碾,用力推動著石碾一圈又一圈的轉著,全然不顧天空中的雨水澆在他的身上,就這樣反反複複。傍晚時分彩虹回來了,撐一把破舊的雨傘,雙腳沾滿了黃色的泥土,看到古槐樹下站立的孬種,她蒼白的臉上強擠出幾絲笑容。

  “不怨你,不怨你。”

  “回來好,回來好。”

  孬種找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春去冬來,古槐樹的樹葉青了又黃,碾盤石滾上那一小塊地方,在每年的那個時間依舊滲出血紅的液體,孬種照樣當著“放羊娃”,在山上收聽著該聽和不該聽的廣播。孬種沒娶妻,彩虹沒嫁人。曆史的車輪滾轉到公元一九八0年,這一年孬種不再給大隊當“放羊娃”了,這一年陰曆的“七月七”孬種和彩虹結婚了,這一年孬種已二十五虛歲。

  公元一九八四年陰曆二月初二那天,天剛蒙蒙亮,孬種和彩虹將剛滿周歲的“小孬種”托給雙方老人,兩人跪在古槐樹下向古樹使勁的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走向石碾,用手擦抹了一下石滾上滲出的血紅的液體,便向山外走去,他們要外出打工,盼著更加幸福的生活。孬種有這樣的決定,說起來要感謝彩虹送給他的那部收音機,在收聽廣播中,他撲捉到了當時一般人難以領悟到的東西!說起來也怪,就在當年的夏秋季節,人們無意中發現,古槐樹幹枯的樹幹裏寄生出一棵小椿樹;第二年,碾盤上的石滾也不再往外滲血紅的液體了。

  兩人外出後,南下廣州,北上北京,賣過菜,販過布衣,跑過堂,練過地攤,賠過錢,上過當,遭受過別人的白眼,睡過橋洞,趟過冰河,受過常人沒有受過的罪。在外拚搏雖然極其艱難,但一想到古槐樹那堅強的生命力,一想到石滾散發出的那股油香味,多少次的“雷擊”並沒有將他兩人擊倒,相反更激發了兩人戰勝困難、勇往直前的勇氣!

  可能是古槐樹的保佑,也可能是那盤石碾不再總是那樣三百六十度的轉圈。五年後,孬種和彩虹懷揣著不少的錢回來了。古槐樹照舊那般勃勃生機,寄生在樹幹裏的那棵小椿樹也粗壯了許多。當聽說石滾不再往外滲液體後,兩人心裏空落落的。變化最大的一件事是古槐樹、石碾周圍原有的十幾戶人家,現在隻剩下孬種和彩虹兩家了,其它家戶全搬遷到了山外,這樣一來,先前就安靜的小莊愈發安靜了。

  圓月已移到古槐樹的樹頂,皎潔的月光從天空直射下來,使人有一種欣慰的感覺!孬種和彩虹坐在碾盤上,商量著以後的日月。剛剛認識自己爹媽的“小孬種”,頭枕著彩虹的腿早已進入夢鄉。外出打工幾年,孬種和彩虹見過大市麵,如何勾畫以後的日月,其結果一定不會差,當然這是後話。

  沒多久,孬種把搬遷到山外那十幾戶人家的空房,全部買到自己的名下,利用這些空房喂養起豬、羊、雞、牛。彩虹帶著“小孬種”借住在縣城,把“小孬種”送進最好的學校讀書,彩虹在一家四川人開的飯店裏幫廚。春去春來,幾年來孬種的養殖業風調雨順,錢賺的越來越多。日子過得越好,他認為越應該答謝古槐樹和石碾,他心底深處有這樣的念頭,是古槐樹在保佑他,是石碾一圈又一圈的轉動給他轉來了好運!

  人順利的時候,常常會發生錦上添花的事。公元2002年五黃六月的有一天,古槐樹下來了一行人,這一行人中,孬種隻認識村長、鄉長,和在電視裏看到過的縣委書記和縣長。他們恭敬地陪伴著一位年約八十歲,沒有左胳膊的老人。老人用右手摸著古槐樹的樹幹,足足的摸了有十分鍾,轉而走向石碾,右手緊握碾杆,小肚靠緊碾杆,將石碾慢慢的推動起來,一圈,又一圈。可能是激動,老人的臉紅紅得,眼角掛著淚珠。

  “同誌們呐,我在這裏住了三年多,小日本用飛機轟炸我們醫院時,是這棵古槐樹為我們擋住了彈片,救了許多戰友的命,石碾是我和另外五位戰友一塊鍛造的,可是他們都犧牲了。”

  說到這時,老人好像想到了什麼?眼光在石滾上移來移去,又將麵部緊貼在石滾上,用鼻子細細的聞著。

  “好啊,油香味還在,每年陰曆二月初的十天裏,石滾上有個地方,往外滲不滲血樣的東西了?關於這件事,同誌們千萬別迷信,我請教過專家,這個沙石石滾裏含有鐵成分,沙石又易吸水,水與裏麵的鐵成分反應後,在每年的某個時間會滲出血一樣的液體。”

  得知石滾十幾年前已不再往外滲液體後,老人的身體略微一震,好像失去了什麼。

  老人把小莊轉了個仔細,要走了,將孬種單獨叫到一邊說:“孬種啊,你名字雖不好聽,人可不孬,你一定要看護好這棵古槐樹和這盤石碾,看護好這個自然村落和這十幾院舊房,大自然最好,沒準哪一天這裏會成為山鄉旅遊地。”

  老人走了,老人臨走時的這番話深深地刻在孬種的腦海裏!

  果然,沒過幾年,山外零星遊客便探尋到這裏來看古槐樹和石碾。後來,遊客越來越多,遊客們也不單單隻看一下古槐樹和石碾就走。

  一年四季中,有來看春花的,有來看山泉小溪的,有來品野果的,有來看楓葉的,有來看雪景冰柱的。讓隻有兩戶人家的小莊,一下子熱鬧起來了,沸騰起來了。孬種一遍又一遍地向不同的遊客講解著古槐樹和石碾的故事,彩虹一鍋又一鍋的給遊客燒著開水。孬種和彩虹做這些事是樂意得,壓根沒想收遊客的錢,可遊客們臨走時都會給孬種放下一些錢。拿著遊客們的錢,孬種不安起來,他認為這些錢來的太容易;同時,他還認為這些錢是古槐樹和石碾掙來的,他不能占有!

  古槐樹樹幹裏寄生的那棵椿樹,樹幹又粗了幾寸,樹尖頭又高了幾尺。依舊是月圓的夜裏,依舊是皎潔的月光,依舊在古槐樹下,孬種和彩虹依舊相坐在碾盤上,再一次勾畫著以後的日月。不過,今夜碾盤上多了一個人,是“小孬種”,小孬種剛剛大學畢業,具有超前的思維,具有科學的謀劃。小孬種這樣那般的講了一通,孬種聽後,一拍大腿說就按你說的幹。月光雖然更為明亮,孬種心中卻澀澀得!自己已五十多歲,趕不上年輕人了。

  說幹就幹,經過申請批準,三個月後,一座古典式樣的三層小樓,便坐落在接近小莊的山腰間。小樓前有一塊不大的庭院,沒有院牆。在並排生長、相距三米多寬的兩棵百年鬆樹的樹幹上,橫釘著一塊排版,排版上寫著——孬種農家樂。農家樂藏匿在樹叢中,和山景渾然一體。開張後,生意真正叫個紅火,遊客們在這裏不僅能品嚐到純綠色產品燒製的農家菜,也能吃到非常地道的四川菜,川菜由彩虹親自掌勺,這門手藝她前些年在縣城那家四川飯館學會的。

  古槐樹還是那棵古槐樹,石碾還是那盤石碾。可孬種卻大踏步的變化著,他富裕了,在當地也小有名氣了,考慮問題大度和長遠了許多。他號召搬出山外的老鄰居們再搬回來居住,誰家要回來,誰家原先的房子孬種再白送給他們。孬種想念他們了,孬種願意看到古槐樹周圍這十幾個院落裏,每天清晨從各家屋頂的煙口裏冒出的絲絲炊煙,孬種更願意看到那盤石碾每天都能在滾動,碾壓出帶有特殊香味的米麵,他想讓這處自然的莊落一直繁衍下去。

  除此,孬種還想了許多,許多。

  不久,孬種建起了溫室大棚,種植純“綠色蔬菜”產品;擴大了原先飼養豬、養、雞、牛養殖業的規模;在向陽的一塊山坡上種植了桃、梨、蘋果、山楂等樹種,有了真正的果園;南方遊客喜歡吃魚,他在山窪地挖了一塊養魚池,引來山泉養魚。

  孬種的身份也變了,有頭銜了——古槐樹山鄉旅遊接待處經理、石碾綠色種、養殖業基地聯合會會長。

  人怕出名,豬怕壯。山南地北的遊客如流水般源源湧來。孬種更加富裕了。同時極大的推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縣裏為表彰他做出的貢獻,推選他當縣政協委員他不幹,給他頒發獎牌他不去領。不幹和不去領獎牌的原因,他說他“孬種”這個名子難登大雅之堂。

  後來的幾年裏,孬種投資給鄉裏修建了一所上檔次的中學,中學取名為古槐樹中學;投資給鄉裏每個行政村修建了一座半自動的玻璃溫室大棚,大棚統一取名為石碾溫棚;扶困救濟給出去的錢,捐助人的名子全是彩虹。每每幹完這樣的善事,孬種都會自言道:“看我這可笑的名子。”

  孬種六十虛歲那年,他把“孬種農家樂”交給小孬種去經營。同時也卸去了經理和會長的職務。

  他說他要多去陪陪古槐樹和石碾。

  古槐樹下、石碾旁,頭發花白的孬種,日複一日不停的在給遊客講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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