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陽：我的老爸

　　老爸是一九四六年生人，屬蛇，是典型的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用他自己的話說，煉過鐵，砸過鍋，偷過大隊小板車，沒事兒嘴裏哼的是鄧麗君的“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往往還沒唱一句就受到大家的一致鄙視，畢竟大老爺們兒哼這樣的歌兒，與我和老妹心裏父親的偉岸形象是大相徑庭背道而馳的，至少我覺得，老爸應當是張口“天王蓋地虎”，閉口“寶塔鎮河妖”那樣足智多謀的革命英雄形象，天天咿咿呀呀的，太掉價太有損形象了。不過老媽愛聽，而且唱什麼都愛聽，什麼梆子落子有詞沒詞的，老媽都說好，唱完還說老妹唱歌好聽就是遺傳了老爸的音樂細細胞……，當時我就坐不住了，“那我呢?”"你啊，你仿你老媽……"

　　老爸生平沒什麼大起大落，但運氣不錯，用姥姥的話說，有佛爺護佑著呢!據說小時候老爸曾被拉了四五百斤的煤車輪子從肚子上碾過，居然沒事……，這件事引發的唯一結果，就是姥姥開始信佛信神靈了，所以小時候就覺得老爸的好運氣都是姥姥拜佛拜出來的，於是也開始給姥姥當小跟班，她燒香我磕頭，逢神便拜，還恭恭敬敬的跟在姥姥後麵作揖，也多沾點好運氣。

　　老爸生性靦腆，學曆不高，初中畢業後學了一手好油漆手藝，於是漸漸也在十裏八鄉小有名氣，那時候上街有人叫個李師傅，老爸便開始嘿嘿一笑自信滿滿大範兒十足。那個時候，“師傅”的稱呼可是非常有講究的，沒個三年五載駕輕就熟的火候是沒人會叫師傅的。有了這聲師傅，再辦事可就容易多了，因此東街誰家的衣櫃西街誰家的飯桌需要上上色了，俺這“李師傅”肯定隨叫隨到，油漆稀料瓶瓶罐罐的開始比兌……。後來我去別人家玩，經常有大人指著家裏的家具說，這是你老爸的傑作。每每這個時候我就覺得特自豪，拉個小玩伴兒跑過去摸一摸，明晃晃的能照出影子來，然後對旁邊的人說“看看，漆的好吧?我爸漆的!然後屁顛屁顛兒的神氣好幾天。悄悄的說一句，聽老媽說當年看上老爸，就是覺得老爸漆家具漆的特好特細，一來有一門好手藝，二來幹活細心肯定也會心疼人，於是委身下嫁。至於後來上了煤礦當了工人，這個倒是未曾意料的，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老爸是在我四五歲時候去了王台礦的，那時候的晉煤集團還隻是個小小的礦務局，煤炭行業也不是現在一日千裏的香餑餑。一個月工資也就一百來塊錢，僅僅隻夠滿足家裏的日常開銷，更別說什麼積蓄了。但每次老爸回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帶一大堆好吃的，那時候我和老媽還在高平老家，隻覺得每次老爸回來，都是天堂般的日子。會有一堆的好吃的，好玩的，可以不用再背書寫作業，老媽也不會再動不動就打我。所以一聽說老爸要回來，便衝到村頭的小湖邊等，看著一個人不是，另一個人也不是，那守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好不容易等來了，便搶上去先把大包小包翻一遍，好東西便搶過來抱著，不過老爸往往是不讓的，總說我是家裏跑的最快的，應先回家告訴老媽做好飯，還教我兩手伸開，食指往前，告訴我這是小飛機跑法，能跑得最快，於是我便在老爸嘟嘟……的類似摩托車的轟鳴聲中，在村裏人熱情的詢問和讚歎聲中吭哧吭哧跑回家。

　　因為老爸工作的關係，我們和老爸總是聚少離多。後來老媽工作調到了王台小學，我們便舉家搬到了王台鋪村。那應該是對“家” 印象最完整最清晰的記憶。我們在靠近鐵路旁邊和其他兩家共同租了個小院。院子的西邊是個大草場，春末夏初的時候，大朵大朵的蒲公英和蝴蝶花便悄悄冒了出來，老爸就常帶著我去放風箏。草場邊上有一大片槐樹林，每到五月，漫漫槐花香便蕩漾滿整個小院。這時老爸便帶著我和老媽去摘槐花，老爸負責上樹，我和老媽在下麵接。開盛的槐花是不能吃的，遇到花多的樹，老爸便站在枝頭猛搖，數不清的花瓣兒便如展開了翅膀的白鴿，紛紛揚揚的飛落一地，總有幾個不識趣兒的花瓣兒會鑽進衣服裏，於是我就蹦啊蹦，老爸老媽在旁邊笑啊笑。記憶裏老爸站得挺高，陽光從他的衣角邊射下來，晃得我有點睜不開眼睛。花落的差不多的時候，剩下的便是花骨朵，這才是每個小吃貨必須注意的精髓，因為骨朵才是真正可以吃的部分。老爸便從樹上摘了往下扔，我就一串一串兒的開始撿，不到一會兒便滿滿的撿了一大筐，再加上老媽的手藝，中午便是一頓豐盛的槐花爐飯、槐花包子和槐花雞蛋湯，說著就饞了。

　　小時候對時間沒什麼概念，放學回家聽到火車況且況且……從屋後跑過的時候，老爸便該下班了。有時下班遲，老媽便讓我去接班室找。有時還和老媽一塊兒去井口等。王台礦的井口離澡堂有一大段距離，我便和老媽一起在澡堂門口旁邊，從一個個一模一樣黑乎乎的人群中間找老爸。直到有個黑乎乎的人過來一笑，露出一口紅唇白牙說：你們先回家，我一會就回去了。回來後便開始逗我：那麼多人能找到老爸不?能!怎麼找的，老爸的牙最好看!!

　　老爸是幹電工出身的，隨著工作時間越來越長，工作經驗越來越豐富，再加上幹活細膩，老爸便開始參加礦區的電工技術比武，還拿過好多的第一，每次都能扛上一個太空被或者其他什麼的回來。家裏也常常放些電工知識類的書，他有事沒事便給我講電路知識，講各種元器件，雖然我什麼也不懂。老爸寫的一手好字，隨便一個漢字到了老爸的筆下，便像附了魂長了骨一般，舞的是筆走龍蛇虎虎生風，這連現在的我都是望塵莫及。所以在我的幼小的世界裏，對老爸是絕對的個人崇拜加偶像崇拜。老爸總說，幹什麼都要有文化，尤其是幹電工的，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然後就說寫字，要勤，要多練，有事沒事就劃拉幾下，寫的多了就好了，熟能生巧嘛。

　　2007年9月6日，是我上大學的日子。老爸提前好幾天就請了年休，非要和老媽一起送我去，說沒出過門， 想就著這麼個機會旅旅遊。嘴上這麼說，其實我知道他們是放心不下。畢竟山西到銀川，光坐火車也要二十多個小時，那時太中銀鐵路還沒通，交通也不甚方便，中間還要在鄭州轉站。讓我這麼一個神經大條丟三落四的人出這麼遠的門，多少心裏有所顧忌。雖然我一再申訴單槍匹馬遠走塞上沒問題，老爸還是一句：“不是怕你出事，是怕你惹事!”就把我無條件駁回，然後開始大包小包的收拾，還專門煮了N個雞蛋，放了瓶老醋，說讓我路上吃。從晉城到鄭州是站票，那時估計是上學打工的返程高峰期，火車上也是人擠人，占個座是很不容易的。老爸便和我商量著分頭行動找座，老媽負責看行李。不知是天生心細還是老天眷顧，老爸先拔頭籌，在車廂另一邊找到一個座位，便來回揮手大喊著我的名字，招呼我和老媽過去坐。完了還捋了捋為數不多的頭發，一邊笑著一直叨叨說我怎麼都不開手機……，這讓我和老媽有點大跌眼鏡——在平時，老爸是絕計不會大聲高喊的。等三個人都坐下，差不多也到飯點了。老媽把煮好的雞蛋拿出來，剝了殼兒遞給老爸，老爸把雞蛋掰開，自己把蛋黃吃了，就了口水，把兩瓣兒蛋白遞給了我。看我吃完，又和老媽一邊絮絮叨叨的跟我說出門在外注意事項，一邊繼續剝雞蛋。

　　經過一天多的舟車勞頓，終於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鳳城銀川。老爸放下行李就讓我去辦理住宿證，他去買點生活用品。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學校後湖操著一口響亮的高普(高平普通話)，問店家挑選晾衣架。看我過來，他遠遠的就和我打招呼，我看他亂七八糟的買的小桌子，牙膏牙刷鏡子毛巾香皂肥皂刮胡刀……，我說你咋買了這麼多東西啊?他哈哈一笑，捋了捋散下來的幾縷頭發，說一次買齊，省的你麻煩，然後便並和我商量哪種晾衣架比較結實，還說都沒他自己做得好。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一口高普說著不好聽，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東西，挑了一組鐵絲比較粗的，像完成什麼大項目似的，在我麵前得意的晃了晃，說這個好，不容易彎，能用個三四年……。挑的差不多了便開始往回搬，一共也就一個袋子一個盆，老爸先提了袋子，讓我拿上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說我端個盆兒不好看，要和我換一下。又走了幾步，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往後湖看了看說“我去買幾個蘋果，你就在這陰涼地兒呆著，不要跑等我會。”我說我去吧，他不肯，說我不會挑，不會講價，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一路小跑過去，挑了幾個，又覺得不好，把其中一個大的又揀了出來，換了兩個小點的放在袋子裏，提著看了看，甚是滿意的樣子，也沒討價還價，找了錢又一路小跑的往這邊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接，他說不重，便把蘋果放盆兒裏，捋了捋頭發，大步走到前頭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心情一下子沉下來了。

　　大學幾年，老爸都不曾再來，偶爾說起，也隻是說路途遙遠，舟車勞頓的，以後有機會再去，沒事多打電話就行。後來和老媽說起，才知這幾年煤炭行業效益不錯，老爸想多上幾個班，多賺點錢給我以後用。大學四年，我一般都是要三千打五千的。但平時打的電話也比較少，一般一個月也就一兩回，每每說起也是問問姥姥老爹(我們那稱呼爺爺是老爹)老爸老媽身體情況，但隻要老爸接電話，總是很興奮，問我在這邊好好上課沒有，和同學相處咋樣，還說好好念書，不要老打架，沒事兒多和老師同學一起吃吃飯，出去打打球，別老悶在宿舍……。我說家裏都好吧，老爸便開始一個一個的講，說老爹身體不太好，不過悉心照料，也都沒出什麼大礙，姥姥不錯，在樓底下和一幫老太太聊天呢，老媽的腰也好多了，我也沒事，上個月工資又漲了，現在一個月開一萬……。你在那好好混，錢不夠了打電話說，別苦著自己。我怕他又要說個沒完，便昂昂著掛了電話，不知怎麼，心情一下子又沉下來了。

　　現在大學畢業也開始工作，漸漸也開始明白老爸當年上班是多麼的不易。好在老爸運氣好，心態不錯，去年調整了工作，又買了車買了房，也算了了心裏多年來的疙瘩。現在沒事也上網看看電影，遇上電腦方麵不會弄或者什麼好的電影，也給我打電話，說說影評什麼的。我於是不厭其煩的和他探討探討，或者給他解釋，說說注意事項。不過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不再硬朗，一次去醫院檢查，看著他捋了捋頭發，一路蹣跚的走過去，突然覺得老爸一下子老了不少。有那麼一瞬間，竟覺得老爸已不是超人，也需要人照顧了。我的心情又沉下來了。

　　願您身體一直棒棒的，永遠棒棒的!

　　我的個老爸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