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龍彬:外婆
外 婆
外婆過世已經足足有十八個年頭了。我常常在睡夢中夢見她慈祥的麵孔。記得她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秋節後的某一天過世的。節前我回家探望父母,曾到過她老人家家裏看望過她。在我的記憶裏,她一年四季總喜歡鋪墊一條圍裙,側臥在比較寬敞的火爐後麵。這一次她也像往常一樣側臥著,看不出身體有恙。當時我給她帶了些她愛吃的綠豆糕和香蕉,吃了少許在她看來的奢侈食品後,顯得非常高興。誰料在我走後僅僅十多天,我的父親打電話告知我她老人家去世了。我感到很突然,甚是悲痛。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一直到中學畢業才離開。對外婆的感情是語言無法表達的,隻可惜當時正遇感冒,每天在醫院打著點滴,加之回家的路異常不暢,不像今天高速方便快捷,因此未能送她老人家最後一程。十八年了,從她老人家去世的那一刻到今天也不曾到她的墳前燒錢掛紙,為她掬一抔黃土以示悼念,每每想起,內心有一種難言的愧疚和遺憾。
外婆出生在老家縣城的富足人家。但一生卻命運多舛。她的祖父是個小商人,膝下有五男三女。他的父親男孩中排行老四,子女中排行第六,二十八歲時就不幸染病早逝。留下了她和她的母親和年長她兩歲的姐姐,當時她僅有四歲,尚不記事,卻不曾想到一生的幸福已經結束了。按照當地舊俗的禮教,家中男人去世,如果配偶不足三十五歲,當日會被婆家驅趕出門。要麼再嫁,要麼回娘家,陷入兩難選擇。如此絕情,今天看來是很難以理解的事情。
她的母親當時被逐出家門後,被逼嫁給一個離縣城不遠的山村年長她十五歲的男人。一年半後生下一子,名曰:富祥。就是被我們今天稱為老舅的,至今仍健在,八十高齡,身體硬朗。兒子未能給其母帶來富貴吉祥。三歲時父親病逝,母親再次攜子被逼嫁給當地的一個“五保戶”男人。據說此男奇醜無比,好在勤勞樸實、心地善良,但經曆了三次婚姻,品嚐了人間酸辣的母親已身心憔悴,不久便鬱鬱而終,年僅三十歲。那時外婆和她的姐姐被留養在縣城的祖父家,由伯伯和叔叔們共同撫養。可以想象,一對弱小的姐妹,失去了父母的憐愛,寄人籬下,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境況。小時候我隨外婆有時回她的娘家,遭人白眼,人情似紙,感同身受。
外婆十五歲時,她的姐姐牽線把她嫁給了鄉下與自己同村的一個男人,就是我後來的外公。外公年長外婆十三歲,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有文化,家境十分貧寒,他們居住在土改後被分得地主的一間寬敞的平房內。這是一個建築格局頗為講究的四合院,畫梁雕棟,氣勢恢弘。門口兩邊對稱的布置著一對威武雄壯的石獅。但是外婆的家中除了簡陋的床上有幾張席片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記得的了。由於那個特殊年代,越貧越革命,她與外公被分在了正堂房居住,我想也許正是對他們身份的肯定吧。記憶中院內樓上樓下住滿了近二十戶人家,人口達六十人之多。我的母親兄弟姐妹五人,她是老大,下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母親十三歲時,外公為人挖土蓋房時,不幸在塌方中遇難。外婆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連最清貧的日子也難以為繼,無奈之下把年幼的兩個女孩過繼給別人。說也奇怪,在外婆的十多個堂兄妹中其他看上去都是人高馬大,相貌出眾,唯獨外婆也許是先天營養不良的原因,個子矮小,身體單薄,但卻生養了兩男三女,其他卻一個也不曾生養。其他家境富裕充足,衣食無憂,隻有她家貧如洗,生活淒苦,上天卻又偏偏賜予了她五個親生。造化弄人,冥冥之中它在給予了你的同時一定會同時剝奪了你的另外所有,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古難全啊。
外公去世後,外婆三十八歲守寡,直至七十三歲壽終,至今我也不曾知道她的姓氏和名字,晚年的時候我經常去看她,原來四合院裏的喧嘩已然不在,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長的或年輕的都先後去世了許多,曾經熱鬧的大院曆經三十年的風刀霜劍沉寂下來了,如今雜草叢生,青苔遍布,讓人頓足沉思徒生許多人生感慨。
世事滄海,歲月蹉跎。外婆一生經曆的苦難,在她那一代人中還有許多。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她們誰都不會或不敢有太高的企求,一切都是為生存和溫飽勞作著,誰都沒有對社會對生活更深的理解。不懂得人生過程如何完美。有的隻是對命運逆來順受默默承受的堅韌品格,再苦再累也要把子女撫養成人最樸素的追求。他們肯定不會想到今天的我們享有如此豐富的物質文化生活,住著高樓,駕著私車,多數不會為溫飽的生計而奔波。社會在前進,人們更加關切更好的教育,期待更高水平的醫療,渴望更舒適的住房,希翼更全麵的社會保障和政治上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時代在發展,一切都很理性也很自然,但隱隱之中與祖輩父輩相比,在物質豐富的同時,我們似乎又缺少了些什麼。
有一種精神,穿越曆史的雲煙,日久彌新。有一種懷念曆經時代的風雨,更臻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