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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耳:最後一班地鐵

作者:聶耳 2014-04-10 16:30 來源:晉煤集團工會

  一九八七或一九八八年。夏天的傍晚。我跟J在長治街頭溜達。

  我們總是在傍晚時分上街閑逛。我們都是結婚過早,然後又暫時逃離了家庭的年輕人,我們是充分自由的。我們的未來尚早,我們不必忙著為此奮鬥,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於是,他不好好畫畫,我不用功寫字,我們總是上街閑逛。那真是一段無所事事的美好時光。

  當然,所謂的美好時光,也隻是現在看來如此。我們當時所能感覺到的其實隻是空虛和無聊而已,否則我們也不會老是在傍晚時分上街去溜達。我們總是說,唉,沒意思,上街轉轉吧。

  我們走到長治市委大門外,像每天一樣,我們走進冷飲室,揀一個臨窗的座位,迎著夕陽,望著街上的行人,每人喝一杯天府可樂。天府可樂八毛錢一瓶,那時候我們每月的工資是四十多元,因此這也是一個不算太便宜的價格。但是有什麼關係呢?我們不僅喝八毛錢的飲料,我們嘴上還叼著四毛五分錢的鷹牌香煙。把本來不多的錢花光,把所有世俗的玩意放到視線之外,把空虛的未來想象為難以想象的豐富多彩,也就是說,隻要有了未來就可以無視現實,這是八十年代末小城知識分子對於人生的普遍臆想。

  所謂的普遍臆想,也隻是現在看來如此,當時我們並不認為我們抱著跟所有小知識分子一樣的想法,誰如果告訴我們這一點,我們會認為那是對我們的侮蔑,至少是對我們有意無意的輕視。我們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知識分子,我們都將成為大知識分子。他成為大畫家,像凡高那樣的;我成為大作家,如薩特那樣擁有自己哲學思想的大作家,而不是隨便哪種大作家。這是無疑的。我們的理想是當一個時代的英雄。我那時早已讀過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但我認為,像畢喬林那樣的多餘人形象,隻是寫出來的好玩的悲觀主義而已。真正的時代英雄還有待我們自己去充當,並詮釋其嶄新的含義。

  總之,我們沒有為未來而奮鬥,但我們卻莫名其妙地認為,一個宏大的妙不可言的未來在等著我們。我們把未來理解為一個早已存在的,隻因我們虔誠地想要進入便終會進入的未來之城,就像基督預言的天堂和馬克思預言的共產主義一樣。雖然我們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已經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列寧的名言,麵包和牛奶都會有的,就是打過折扣以後的共產主義,但是我們對於自己的未來卻不像對於共產主義的未來一樣悲觀。實際上,隨著某種社會理想的倒塌,我們覺得自我得到了確立和解放,因而一個超越於社會之上的虛幻的個人極度膨脹起來了。因此,我們喜愛那些反社會的個人化典型,如“當代英雄”畢喬林,卡夫卡的甲蟲和老鼠,尼采的超人,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等等,我們把所有這些不同的東西一鍋燴在自己的腦子裏,以作為對於空虛自我的充實。我們絲毫也不理解上述所有都是人類痛苦經驗的表達。而且,即使我們有時想到痛苦二字,也隻是為了未來去經受這些痛苦而高興。讓我去受苦吧,讓我變成一隻甲蟲,讓我隱秘的無意識大白於天下,隻要它們能夠寫入我未來的書中,其他一切都不在考慮之中。這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或者說是所謂的誌向。

  這是每天走上街頭閑逛的我和J的真實寫照,是我們遺留在八十年代長治街道上值得緬懷的身影。我曾在我的一段文字中說,因為那種生活再不會有了,因而它是值得回憶的。實際上,又有哪一種生活,哪一代人的經曆,是可以重複的呢?但我們往往認為隻有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破滅的理想才是惟一獨特和珍貴的。我們讀了許多書,參閱了很多的思想及其潮流,我們對別的時代別的個人別樣的生活也不可謂毫不了解,但我們最終還是要墜入到自我的哀鳴之中。難道個體生活的記憶真的是至關重要的嗎?正如我現在正在回憶的,我和J走在八十年代末長治街頭的身影,難道它就那麼重要,重要到我不得不將它鐫刻在記憶的碑壁上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們現在已經走到了我們在冷飲室臨街窗戶前所憧憬的時代,我們已經消泯了對於未來的激動,我們看到風景迥異,我們也看到那些不變的東西仍舊沒有絲毫的變化。很可能,我們根本就對變化的時代和時代的變化毫不在乎,我們隻是對生命的恒常感覺到不可思議,我們隻是以時代的名義說一些話而已。

  雖然如此,我還是要繼續講述八十年代夏天,我和J在冷飲室喝天府可樂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們看到我們的朋友W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穿行在稀疏的街頭上,夕陽仿佛隻照著他一個人。他以騎馬一樣的姿勢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兩條強壯的腿向外彎曲,夕陽是他的追光燈。他真的是很瀟灑,魁梧的身材,寬肩膀,黑紅冷硬的麵龐,冷嘲幽默的語調,南開大學的出身背景,北京城的工作經曆,這一切都使他在長治的街頭上顯得卓爾不群。我們搶出門去,大聲叫住了這個嬉皮士。我們邀請他一起喝一瓶。他一邊滿不在乎地喝著我為他出了八毛錢的天府可樂,一邊講他的近況:他昨晚整夜沒睡,他用氣槍打老鼠了,因為他打麻將回來晚了,翻牆入室以後,老鼠不讓他安然入睡,於是他用氣槍追射老鼠,並最終殺死了它。我們為他昨晚的經曆哈哈大笑。我們為他滿不在乎即將麵臨的研究生考試哈哈大笑。我們為他作為南開大學高材生不會給黨校學員講課哈哈大笑。但是,我們認為這個嬉皮士必將有遠大的前途。我們以可樂為酒,把瓶子碰得啪啪響。然後,W又以他瀟灑的身姿,騎在他的破自行車上,和夕陽一起消失在華燈初上的朦朧街景裏。我們目送著他,就像目送著我們的又一個自我,就像目送著弗洛伊德的潛意識。這個潛意識化身為人形,經過短暫的現身後遁入了黑暗中。而我們相信,他必將重新顯現,大有作為,就如同我和J的未來一樣。

  送走W,我和J繼續在長治街頭溜達。天色已是真正的黃昏,長治街頭的燈光卻似有似無。在這樣的暗昧不明中,在愈益空曠的街道上,我們覺得到處都是通達未來的路。我們惟一的問題是如何把眼前的時光打發掉。我們看到長治市委禮堂的電影廣告:最後一班地鐵。因為小黑板上光寫著放映時間晚八點,沒有說是國產片還是外國片,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國產片,所以不想看。從這一點亦可看出,我當時無疑是一個民族虛無主義者。而J是一個狂熱的影迷,隻要銀幕上有活動的人形,就是他所樂意看的,他把我強拉進了電影院,理由是反正回到單位也沒事,也無聊,不如隨便看一看,管它是什麼呢。當我被黑暗中的光亮晃得睜大了眼睛時,我發現這竟然是一部法國片。緊接著光豔照人的德納芙出場了。隻看了第一眼,J就捅我腰眼一下,以表示他的決定的英明和我的反對的愚蠢。我沒有反過來捅他一下,因為劇情展開了,高貴的德納芙“鑽石般麵麵俱到的豔麗”晃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很快什麼也顧不上了。我明白過來了,雖然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這《最後一班地鐵》,但它必是法國新浪潮的代表作。

  德納芙看上去有四十歲了,但她那是什麼樣的四十歲啊,她的四十華年集中了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所有的美;她的目光是寬大的深淵,讓人恨不能墜落;她的體形如真正的聖母,但卻比聖母更讓人留戀;她步態輕輕地走過來,整個世界都退避一邊。她優雅而從容地周旋於三角戀中,她讓你無可抵擋地感覺到愛情就是人類的家,而她是這個家裏惟一合適的但卻又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女主人。那兩個愛上她也被她同時愛著的男人的幸福是不可思議的,他們令觀眾嫉妒,令我嫉妒,也令J嫉妒。其中一個男人還與她做愛了,黑暗中發出的磨擦聲和喘氣聲令我瘋狂。電影中二次世界大戰的背景,因為有唯美的德納芙的存在,顯得就像花朵背後的春天一樣普通和熱烈。真是令人感慨無窮嗬。

  但是,最後,好戲也是要落幕的。我記得的是,德納芙站在中間,兩邊是三角戀的兩位男主角,她的手牽著她的兩位情人,以舞台上的方式向觀眾謝幕。我和J不願意走出影院,我們賴在座位上,唏噓感歎著。但是,滿禮堂的人一瞬間就走光了。美的盛宴之後,剩下的也無非就是髒亂差。我們隻好走出影院。我們沿著長治暗黑的街道,走回我們的大北街112號小樓裏。一路上,以及隨後相當一段時間內,我們倆喋喋不休地談論這部影片,談論永恒的德納芙。J迷上德納芙的程度比我更甚,他背著我偷偷注意著《最後一班地鐵》什麼時候在英雄街影院重映,他沒有叫我,自己一個人又去重享了一遍。但他終於沒有忍住那巨大的快樂,隻好向我招供獨享是可恥的,而且不如分享來得更快樂。

  電影是一門分享的藝術,黑暗中的分享。我們從七十年代孩提時代起,就蹲坐在兩棵楊樹扯著的一塊白布下麵學習這門分享的藝術,到八十年代,我們都已是成熟的影迷,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不光是J,不光是我,我們整整一代人都是。八十年代後期,我做著歐洲藝術電影的黃金夢,J喜愛銀幕上的女人,大北街112號樓裏更多的人喜歡蘇聯衛國戰爭中的英雄主義,我覺得那簡直愚蠢透了。而我自己的愚蠢卻毫不為我所察覺。一九八八年我去北京,還一個人跑到電影院裏重看了一遍《紅高梁》,我以為這就是中國真正的藝術電影,我為它的誕生興奮不已。但是,德納芙那樣集古典美與現代愛欲於一身的形象,我是在《最後一班地鐵》中才第一次見到,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因為,九十年代來臨了,《最後一班地鐵》真的成為最後的,隨著它的悄然駛過,不僅藝術電影的迷夢破滅了,就連八十年代本身也遁為背景上已然消逝的一抹亮光。

  我和J在長治街頭的漫步,是那一線光亮照射著的兩個孤獨的影子而已。珍重它的,惟有我們自己。我為什麼總是忘不掉《最後一班地鐵》?德納芙的美豔連昨日黃花都算不上了,而“最後一班地鐵”卻總是在我的記憶深處隆隆駛過,它究竟代表著什麼呢?它代表著藝術,同時它明確地說出了“最後”這樣一個關鍵詞。我想一定是這個“最後”更為關鍵。八十年代的最後,長治街頭的黃昏,青春狂想曲的休止符,是的,這就是它。從那以後,街頭漫步結束了,悠閑的藝術沒有了,關於社會的夢想,在一個黃昏過後被猛然地驚醒了。

  八十年代就那樣結束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八十年代,對於我來說,《最後一班地鐵》行駛過去的那一天,高貴的德納芙的微笑顯現並消失的那一天,就是我的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天。此後J下海經商走了,雖然不久後他又返回來,但那已是九十年代的事情,而且他像我一樣,再也不看電影了;瀟灑的W去了北京,可他在九十年代也回來了,而且他由尼采式的超人變成一個股票經濟人,如同變戲法一般;我則離開了大北街112號小樓,住進了一座蘇式“工”字型建築裏,我住在工字下麵一橫的後半段上,也就是說我住到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角落裏。當八十年代最後一個春天以我從未見過的熱烈,以我有限生命所能看到的最為絢麗的色彩怒放到那年夏天的初始,並最終被時代之手輕輕掐滅的時候,九十年代的酷暑寒冬正式來臨,八十年代“嘩啦”一聲坍塌成記憶中的廢墟。

  以至於現在,人人都說,已經是新世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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