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會芳:棲息

現在有一個很時髦的詞：棲息

新華詞典解釋是：停留，歇息。

鳥兒棲息的地方是樹枝，魚兒棲息的地方是河流，人類棲息的地方是家園。這些僅是物質層麵的，精神層麵的就更多了。家僅是躲風避雨的港灣，而心靈的歸宿才是永恒的家園。老範永恒的家園一片耕地、一片菜園。田地裏的包穀、瓜果蔬菜鬱鬱蔥蔥，英姿挺拔，競著湧著惹眼的翠綠，猶如穿越天安門廣場的士兵。有風拂過，嘩啦啦直響，像是為老範的辛勤勞作而歌功頌德。老範呢。這時的老範雖沒有當過兵卻猶如一個老將軍，腰板挺得筆直，精神抖擻，目不轉睛地審閱著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士兵。偶爾，老範伸出粗糙的大手，會像將軍撫摸士兵那樣撫摸自己的家園。一個包穀，一棵穀子，甚至是一棵豆莢，這時候都會觸動老範內心那片最柔軟的部位。茂盛的莊稼，是他心靈的家園呢。看著這些一手培育出來的莊稼長勢喜人，老範就會步入了一種安詳。有糧食，就不發愁餓肚子。經過災荒年的老範，深知糧食的珍貴。糧食就是老百姓的定心丸呢。但這種情況，已成為老範腦海裏的一個鏡子。如今老範已經沒有了耕地，真的，真的沒有了耕地。如今的城市像是癌症一樣擴散，病變到老範的天地，老範的天地板結了，鋪上了混凝土，該起了高樓大廈，成了經濟開發區。當然，老範的土地也為老範換回來一筆可觀的生活保障金，那是一筆老範想都沒有想過的財富，一遝一遝的紙幣晃疼了他的眼睛。老範從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多錢。有了錢的老範，像是一個暴發戶，在城市和鄉村結合的地帶，購置了一套房子。不用下地了，不用忍受風刮日曬了，老範的心倒是不安穩了。像是一個亟待回家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徑的孩子，迷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饑餓感、恐慌感、失落感、茫然感，使他想咧開嘴巴的痛哭一場已來宣泄自己的委屈。兒女們以為他病了，非要他去醫院找大夫看看。老範搖搖頭，示意說：我沒病。真的。我沒生病！

民以食為天，把土地都改成了樓房，以後吃啥喝啥？沒有糧食，作為以農業為生的農民，今後該何去何從？畢竟這些高樓大廈，種不出糧食，也不能吃不能喝。老範睡不著覺了。睡不著的老範，就順著流經家門的小河向城市更邊緣走去。走了很久，走出了一身白毛子汗，老範走到了一片瓜果飄香的菜園。看到這片菜園，老範像是一隻飛倦了的小鳥，找到了一片棲息的樹林。微風掠過蔬菜的灌進老範的鼻腔裏，清香誘人。老範使勁兒的抽搐的鼻子，像是饑餓的旅人嗅到了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美餐，貪婪而又渴望。老範不由自主地走進菜園，幫人家掐起謊花打起叉來。老範就如回到了自己的菜園，那樣專注而執著，以至於忘了天上的日頭墜落到了西山。

這天，老範回到家，一連吃了兩個饅頭，喝了兩碗湯還意猶未盡。

老範很久沒有吃這麼多了。

老伴試探性地問：你的病好了？

老伴說：我根本沒病。

老伴說：今天咋吃這麼多？

老範低估了一句，說：心情好。

老範暫時把心情好的緣由歸結到了棲息兩個字上。

沒有工作的老範，每天都把自己的心靈棲息到那片菜園。有人釣魚、有人下棋、有人搓麻將，而老範獨愛菜園。一走入那家菜園，老範像是走進了父輩長眠的塋地，心靜如水，波瀾不驚。老範幫人家捉蟲、摘瓜、施肥。把葉子上的蟲子捉下來，一腳一腳的踩死。把熟透了的瓜果摘下來，放到地頭的水井旁。化肥是老範自個兒掏錢買的，不為別的，就圖一個心靜。有時，老範甚至激動的想把這片菜園承包下來。但承包下來，又能怎麼樣？老範不敢奢求更多了。有這份清淨，其實老範已知足了。

老範又恢複了往日的精采秀發，話也多了，笑也多了。

可是笑沒笑幾天，再回來時，老範手裏就多了一個編織袋子，袋子裏裝滿了茄子、西紅柿，還有黃瓜。那一個編織袋子好像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老範黑著臉，一言不發，鬱鬱寡歡。老伴問他這是咋了。老範搖搖頭，就是不說。兒女回來追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老範長籲短歎地說：甭提了。原來，這天老範又走進了菜園，看見很多蔬菜都熟了，忍不住又摘了起來。正摘著得起勁，菜園的主人跑過來了，二話不說給了他一個嘴巴子，說：老子逮你好幾天了，你竟然還敢來？菜園的主人硬說他是小偷。老範蠕動著嘴唇，有苦難言，隻是說：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菜園主人說：你不是小偷，你摘這麼多的蔬菜幹嗎？老範說：我……菜園主人說：我什麼……今天非送你去派出所不可！

老範膽怯了，最後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才換回了菜園主人的寬恕。

回到家老範飯也不吃，躺倒床上就病了。家人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老範直搖頭，就是不說。

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有二的老範說不中就不中了。

如果我們再能擁有一塊土地，多少錢都不賣了它。老範彌留之際，這個種了一輩子的莊稼的農民拉住兒子的手說，因為一旦賣出，我們失去的不單是土地還有精神賴以生存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