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平:奶奶的小腳

清涼的夏夜，月光如水，點點繁星像一隻隻明亮的眼睛，深情地看著我，盡數釋放著她們的柔情。這樣的時候，我不能不想起你--奶奶。

兒時，望著奶奶的小腳，我天真地說：“奶奶，是不是我長大以後，就會變成你這樣的小腳了呢。”奶奶笑了，臉上笑得像一朵綻開的菊花，摸著我的頭說：“傻丫頭!”。然而就是這雙飽受苦痛，飽經滄桑的小腳為我們一家人奔波了一生。

奶奶在我的印象中總是幹幹淨淨的，走到她身邊總會聞到一股淡淡的皂香。她的頭發總是梳得那樣好，沒有一絲亂發。她對人坦率純真，見之以誠，從來與人不存芥蒂。封建社會給了她一雙小腳，但她絲毫不顯笨拙，尤其幫助鄰裏姐妹時，更顯得落地有聲，穿梭自如。

1913年，奶奶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娘家排行老三,家裏家外一把手，瘦小的背上背大了兩個弟弟。1937年7月7日 “蘆溝橋事變” 發生後，奶奶的兩個弟弟相繼投身革命。二老舅犧牲後，大老舅也被叛徒出賣抓捕入獄，奶奶得知消息後，心急如焚，心生一計，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提著飯籃子去探監，為遊擊隊提供了及時、準確的情報，也為救大老舅的行動爭取了有利的時機。雖是過去的事了，但奶奶的機智、勇敢已深深紮在我的內心深處，成為一個永遠的記憶。奶奶是爺爺的續弦，當時雖然嫁了個富戶，也是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姑是爺爺的外甥女，9歲喪母，奶奶看到孤苦無依的外甥女，就主動認作女兒，撫養成人。大伯12歲參軍入伍，曾參加過抗美援朝;太原戰役的那半年，對於奶奶來說，是漫長的期待，是難耐的煎熬。母子連心，奶奶便毅然決然地便賣了幾畝薄地，背了一口袋大伯愛吃的幹糧，憑那雙不足三寸的小腳，徒步走了三百餘裏的路程，穿越日偽的重重防線，幾經輾轉才找到大伯，就為了看那安心的一眼。至此，大伯一走就是十年，後又輾轉到了福建安了家。奶奶，又憑一紙書信，擰著小腳，拉著四叔、五叔、六叔、小姑，到了福建，找到了大伯。望著大伯驚訝的表情，奶奶淡然地說，不就是福建嗎，再遠的路我也能找到。其實她不知道的是，大伯驚訝的不隻是她的到來，驚訝的還有她手裏拉的那些四四、五五、六六的弟弟妹妹。因為大伯參軍時家中隻有兄弟三人。

伯父16歲參加工作，父親、四叔，也被奶奶早早送到部隊，參軍入伍。不爭氣的爺爺去世得早，走時六叔隻有四歲，家裏的幾十畝土地、所有家產都伴隨著爺爺的鴉片煙飛走了，留下的隻有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和生活的艱辛。為了度日，奶奶挖苦菜，半夜偷著開荒，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來幹活，太陽落了才帶著滿身泥土回來，方圓幾十裏的溝溝坎坎都留下了奶奶小腳的印跡。

父親在北京服役期間，奶奶對母親說，她想兒子了，要去京城，問我母親去不去，年輕的母親從未出過遠門，猶豫著搖了搖頭，不敢去。奶奶懷揣著父親的信封又一次踏上北上之路，見到了她想見的兒子。憑著這雙小腳和倔強的性格，奶奶先後去過二伯、四叔、五叔服役或工作的地方，近至太原、大同，陽泉、長治、五台，代縣等地，遠至雲南，福建，這雙小腳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

我從奶奶的背上長大，奶奶的小腳伴隨我成長。我排行老四,上有三個哥哥。母親生我時,奶奶跪在院子裏舉著雙手,念了幾個時辰的阿彌陀佛,也許是奶奶的虔誠打動了上蒼,我這個嬌小的生命終於降落了。母親每天下地勞動，隻好把我交給了奶奶。奶奶抱著我，背著我，拉著我,那雙小腳，引導我走遍了方圓幾十裏的村村落落。我也喜歡黏在奶奶的身邊，數她額頭上像小溪似的皺紋，任憑她那幹裂、粗糙得像鬆樹皮一樣的手在我光滑的腦袋上撫摸。

那年我四歲，奶奶背著我從老姨家回來，路過姥姥家，我的小手指著那條路說，“奶奶，這是去姥姥家的路，我要去看姥姥。”奶奶笑著說，“奶奶累了，改天去吧。”不懂事的我，從奶奶的後脖頸上咬了一個大疙瘩。也許是隻有我一個小孫女的緣故，從小被奶奶嬌縱壞了，四五歲了，都不肯走路，就讓奶奶背，奶奶的背成了我撒嬌的地方。一次，奶奶實在累了，放下我說，“丫頭長大了，讓奶奶看看走路是奶奶快呢，還是丫頭快。”任性的我態度很堅決，站在那裏穩如泰山。奶奶急中生智，嗖一下藏到玉米地裏，看我會不會找她，見我任然紋絲不動，沒辦法，隻好又折出來。原地轉了一圈，眼睛一亮，又生一計，突然擰著小腳往前就跑，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倔強的我，一看到她跑了，立馬躺下打滾，把奶奶給洗得幹幹淨淨的花衣服沾滿了泥土，滾成了土地爺。奶奶回頭一看，哭笑不得，戳著我的腦門說，“小祖宗，上輩子欠你的。”我歪著頭，壞壞的笑。

後來，我隨著父母離開家鄉到了礦區。隻有放假時，才回去看奶奶。坡上的青草黃了一茬又一茬,奶奶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一條又一條。奶奶明顯衰老了，但每次回鄉返礦，奶奶任然擰著那雙顫微微的小腳堅持把我們送到村外。

多少年來，隻知道奶奶這雙腳走遍了半個中國，可真正領略奶奶的腳，卻隻有意外、傷感和心疼。一個世紀老人，外表是那麼的堅強，剛毅，可脫了鞋，才知道，奶奶像她作人一樣，把她的脆弱，深深掩埋起來。那是一雙怎樣的腳?露在外麵的隻有一個大拇指，其餘的腳指都變形扭曲壓在腳底下，指甲深深嵌入腳掌內。我淚流滿麵，想象不出，我的奶奶哪來的毅力走這麼多的路?原因隻有一個，那是愛的力量，對親情的愛，對生活的愛。

奶奶離開我們已經三個春秋。最讓我記憶一生的是奶奶那雙飽經風霜的小腳，這一雙小腳支撐了她一生的愛，一生的幸福，也為我們這些後輩兒孫撐起一片愛的藍天。

1994年，我走上了工作崗位，工作中，即便再苦再累，也從來不曾在心中把奶奶傳承下來的這份愛放下，累了，伴著愛眠，乏了，把心中的愛輕輕地翻閱。原來愛是心中的力量，是心中的幸福! (宋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