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樹胡同
椿樹胡同是一條老街,自明代就有。那時候,一街的椿樹到了夏日綠蔭如蓋,是非常漂亮的。據說,有的椿樹兩人合抱粗,一條街上,有這樣的老樹,真的會跟著一起老樹成精了。
這條街自明清以來,特別是從清中期到民國時期,一直香火很旺,先是赴京城當官的人來此居住,後來當官的換上了好房子之後,文人藝人絡繹不絕。就我所知,就有雍正時的吏部尚書汪由敦在椿樹三條住過,並把他的宅子命名為時晴齋。他走後,乾隆時期的詩人趙翼來此居住,從雍正到乾隆一百來年,說明那一陣子老宅子和這條胡同一直都很興旺。
另一位乾隆時期的詩人錢大昕,那時住在椿樹頭條寫他的《潛研堂集》。民國時期,辜鴻明住在東椿樹胡同18號,一直住到終老而死。當時的京劇新星荀慧生和尚小雲分別住在椿樹上三條11號和椿樹小二條1號。梨園宿將餘叔岩住在椿樹上二條,因為他有夜半三更吊嗓子的習慣,癡迷的戲迷們為聽他這一嗓子,大半夜的披著棉猴跑到他家院門前候著,成為小胡同裏熱鬧非凡的一景,讓現在的再高雅的社區,也是斷然無法相比,難以昔日重現。
可以想象,有戲聽,有詩作,有一街的老椿樹綠蔭匝地,迎風搖曳,這條街成為那時的藝術街,夠讓人充滿向往的了。
那天看陳宗蕃的《燕都叢考》,忽然發現,那時的椿樹胡同不僅有戲有詩有老椿樹,還有漂亮的花。陳先生集中的幾條關於椿樹胡同的考注,居然條條有花,而且大多是紫藤花。清人陳用光在《太乙舟詩集》中說:“先君官京時,買宅椿樹胡同,庭中植藤花甚盛。”汪沆在《小眠畫齋稿集》詩雲:“頗憶前年上巳後,小椿樹巷經旬棲。殿春花好壓枝買,花光浮動銀留犁。”院內栽花,巷口賣花,那時的情景,該是一街花影浮動,花香蕩漾了。特別是後者的記述,讓我忍不住想起放翁“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詩句,椿樹胡同也有了江南的意味。
汪由敦的宅子裏也種著紫藤,他有詩留花香:“紫藤傳是匠門植,晴香撲撲縈襟懷。”趙翼來時,那藤花依舊,他曾專門寫下三首七律《移寓椿樹胡同》,其中一首寫道:“來聽北裏新翻曲,到及東風滿院花。”那滿院的花就是舊宅裏那百年藤花,花影浮動,花香襲人,小院的情致,該是何等的迷人。
看到這樣的記載,忍不住想那時京城的胡同,和現在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難怪那時林語堂說:“北平是清靜的。這是一所適於住家的城市。”那時人們生活自然淳樸而帶有中國傳統意味的情致,是現在擺設出來的小資情調無法比的,在華麗大廈裏的落地窗前、水磨石上、瓶中花旁、咖啡壺裏和水晶枝形吊燈下的日子,畢竟是西式的了。人們對各自居住環境的審美需求的背後,其實是價值標準的不同,是對我們民族自己的東西一種迷失,或者是不自信。想想,人們現在對胡同的不重視,甚至冷漠得不屑一顧,大刀闊斧的拆毀,便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椿樹胡同,如今隻有東椿樹胡同的東邊一溜兒房,像是賣剩下的半扇豬,露出瘦筋筋的排骨骨架。許多美好的事物,都是這樣在我們自己的手中沒有的,我們的手伸開總想抓住更重要的東西,卻不想巨大的指縫像一個大漏勺,讓許多美好的事物連同回憶和光陰一起水一樣從我們的手指縫中流逝。1998年,在那裏建椿樹園小區,千篇一律的高樓,即使室內擺上花瓶、陽台放上花盆,再也不是東風滿院紫藤花的情景了。
那天我去椿樹胡同,繞著椿樹園外麵轉了一圈。四周大街和殘存的胡同,包圍著它,像是包著一個詭異的盆景。以為不會找到椿樹了,別說,在東椿樹胡同一個院子裏還真找見了一株椿樹,碩果僅存,老枝縱橫,潑灑的烏雲一樣,塗抹在藍天中,仿佛是流逝的時光的一點顯影,孤零零地和對麵龐大的樓群做著堂·吉訶德式的抗衡,提示一下我們這條已經消失的胡同的古老。心裏暗想,如果是一街的老椿樹還在,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老樹和新樓誰更值錢?老樹掩映下的曆史和新樓覆蓋下的生活,哪一個更應該讓我們心動而值得仔細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