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窗前的目光
她身體不好,據說是生孩子時月子裏落下了病,癱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地質大院還在小鎮上,人們住的是陰暗潮濕的平房,她家住在東頭,有一男二女仨孩子。我們小,她的女兒常與我們一起,在她家當頭踢毽子、跳繩。印象中,她有時會坐在離我們不遠的樹蔭下織毛衣。“她的十個手指頭都是畸形,怎麼能織出漂亮的衣裳?”我很奇怪,但從來不敢找人問究竟。後來聽大人們說,她除了會織毛衣,其他的家務活都做不了,就連她洗澡,也得在家人的幫助下完成。
那時人們生活窘迫,衛生條件差,女孩子頭上時不時長虱子,而且虱子傳染和繁衍的速度非常快,往往一個女孩頭上有虱子,沒過幾天,跟她在一起的其他女孩都會覺得頭上奇癢無比。於是,媽媽們想了很多滅虱子的辦法:把白醋或酒精或汽油灑在孩子頭發上,用毛巾裹半個小時後,再用清水洗淨。虱子沒有了,女孩就不再擔心找不著夥伴玩了。
一個寒冬,她的大閨女芳頭上也長了虱子。芳比我大3歲,因為母親癱瘓,當時不足10歲的芳已經能做很多家務。那天,我們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炸爆米花,突然聽到“哇”的一聲慘叫,是從她家傳出來的。不少大人飛也似的跑過去,隻見芳稚嫩的臉和手已燒得血肉模糊,她媽躺在床上,束手無策,哭成了淚人。原來,因為媽媽癱瘓不能幫她洗頭,爸爸又不在家,芳就學著大人的樣子,自己在廚房把汽油抹在頭上。天太冷,家裏生了一爐火,年幼的芳想取暖,沒想到汽油遇到火便燒了起來。
“唉,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就這麼燒壞了。”
“是啊,要是她媽月子裏不落下病,哪會出這種事啊?”
當時醫療條件差,可憐的芳得不到及時合理的治療,於是原本漂亮的臉蛋被那一場火給毀了。很多年,人們都在為芳惋惜。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聽說有了整容術,芳的父親便帶她去了上海,可沒過多久,他們又回到了地質大院。據說是芳燒傷的年歲太長,已不在整容的範圍,醫院幫不了她。
又過了幾年,芳到了該嫁的年齡。盡管芳性情溫柔,卻因為被燒壞的臉,愛情,至今遠離她。行動不便的芳媽媽興許是愧疚,因此更少出門了。
地質隊從小鎮搬來這個城市的十七年間,人們住進了樓房,鄰裏之間走動的機會少了,大家夥兒也都各自忙著自家的事。她家住一樓,她老伴在門前種了一棵枇杷樹。當金黃的枇杷掛滿枝頭時,孩子們便喜氣洋洋搖著樹。“別鬧啊,那是別人家的枇杷。”年輕的媽媽製止著孩子。她老伴卻說:“沒關係,種了就是大家吃的。誰愛吃,就自己摘。”老頭要麼呆在家裏陪她,要麼就是坐在家門口跟幾個老夥計聊會兒天。除了買菜,他從不走遠。兒子結婚後,芳和她嫂子承擔起為媽媽洗澡的義務。因為她長時間不出門,除了老伴和他們的兒女,其他能記住芳媽媽模樣,能在茶餘飯後說起她的人,恐怕寥寥無幾了。既然她在人們的記憶裏被淡忘,我想,她是否也淡忘了其他人?
我放電動車時,每次都經過她家窗前,卻極少見她。那天,我剛把電動車停好,忽然聽見有人叫我,是她站在窗前。她還記得我的名字!這讓我非常吃驚,她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幫我開開門好嗎?”我趕緊走進她家樓道,聽見她緩慢挪動腳步的聲音,然後艱難地扭開了門鎖,我推開了門。“老頭子出門時沒帶鑰匙,我沒有力氣開門,麻煩你了,謝謝你,謝謝你!”說這話時,她有點喘。近四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白皙的皮膚,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古稀老人。不過,她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顯然是久未見太陽所致。我連忙擺擺手:“阿姨,您客氣了。”過了幾天,她又站在窗前。“阿姨”,我禮節似地叫她,她微微地對我笑了笑:“下班了?”再沒有旁的話,隻靜靜地看我放車,眼中充滿慈愛。打那以後,我沒再見過她。
樓房很高,太陽是難以照進屋內的。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希望她能經常站在窗前,至少她的目光裏會有泛綠的枇杷樹。 (李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