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穀之夜
辭別了晚霞,馬降入彌漫著霧的狹穀,一股潮氣冷冷的撲上臉來,正是春三月。
溪穀間悄寂無聲,是飛鳥已經絕跡的時候,極目一望,四圍枯草荒煙,三兩聲犬吠,像發於邃古。想起是草木同荊蓁的世界,頗覺蒼涼了。但已遠循大紅大綠的攘奪,而就洪荒溟蒙的境地。
砌路的石塊,經過久遠的歲月,磨得滾圓光滑,又因為剛下過雨,馬踏下去,蹄腳時時溜開,可以聽見濺起的水聲。
我不是馬兵,自然也沒有坐在鞍橋上睡覺的功夫。望望天色,星鬥像結串的鈴兒,在風聲裏籟籟的搖蕩。
“倘是一名馬兵,那將是怎樣的?”
這樣模糊的想著,隻聽見那馬打著響鼻,是已經疲勞不堪,但依然載著人,困頓的邁著步,在昏暗的夜色中達達前進。
狹穀裏隻有蹄聲,岑寂和懶倦。
在冥冥的夜色下麵,沉默著的山嶺似乎是在作遠古的冥想。而這越走越長的路,它將把我們引到哪裏去呢?行走於這樣荒蕪的山裏,是早已將一切交付於馬了。
達達的轉過蠻腳,是一座被山洪衝毀了的石橋。在暗中呀呀的流著的溪水之上。向前望著的時候,那年幼的勤務兵忽然狂喜的喊道:
“啊,火!”
是紅色的火,在山坳那裏一明,接著又暗淡了下去。
像獸類的長嘯的呼哨,這時突然響過山穀。馬吃驚的打著虎坐,聳起了鬃鬣,險哉!這就往旁邊一跳,幾乎要跳下溪去。於是那火光,便真有些不平常了,是求神的香注,是強盜的火號,或者是人家嗎?
這沉默著的時候,那勤務兵伏倒鞍橋上,終於聽出。
“啥個舅子!”他驚魂未定的說。
風從嶺上吹來,可以聽見幽微的鈴聲。這路就不再是無限遙遠的渺茫的長途,可以尋到人跡了。那麼那是怎樣的人家呢,那我們現在正循蹤而往的,那住在這古老的石橋左近,將收留我這來自遠方的人的?的確,我早已想覓一個洞穴,或一塊平靜的石頭,在閃閃的繁星之卜,在戴著雪的白帽的那山峰的守護下睡覺了。
向前走著,不久便在一座牧羊者的石屋前麵停住。掌燈照我們上去的是牧人,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老者,那老人穿著一件羊皮短褐,鞋是古代的樣式,很頑固的家夥,走動咯咯的響。由那寬厚的雙肩,看得出他是不怕小毛病的人。
“這樣的孱頭貨,”他推了一下那馬的頸項說:“它不會比我跑的快!”
這小屋,幾乎是全用石頭建造,地上用灰石捶成,平坦的,三合土的一般,然而更增深了冷清的氣息。在潮濕的後壁下築著泥炕。牆角那裏,有一小泥灶,上邊齊整的接著食具。灶下放著木墩,是從一株大樹的下部鋸下來,供切麵菜之用的,可是上麵蒙著灰土,大約已經好久不曾用過。據說西班牙的深山裏有一種宿亭,以備趕不上宿店的跋涉者或流浪人過夜。打量著這小屋,那牆壁,那冷灶,那灰土的氣息以及沾沾的濕氣,不是和西班牙的宿亭正有幾分相象嗎?
羊舍主人將小油燈掛到牆上,在炕上坐下,手指伸進一隻黑磁的小罐裏摸索著,撚碎了一撮煙草。
“弄點吃的來,老家夥。”那勤務兵推了他一把。
但是主人依舊吸煙,低了頭兀自不動。
“你頭上沒有長出角來!”停一刻,他磕著煙袋,傲岸的說,“要打尖,趕過去有鋪子。就這樣的膽子,哼,你是雞窠裏養成的。”
搓著粗糙的兩手,老人的神情非常憤懣。等到向他道歉之後,卻一聲不響,爬進炕下拖出一口瓦壇。
“你以為我是嚇出這樣大年紀的嗎?要不是碰見我呀……”他向勤務兵搖著一根指頭。隨即從壇子裏掏出半瓢小米,高高的舉到燈下,咕嚕著說:“你就是出一鬥黃金,我還得想一想該不該賣……哪,將就著罷。”
數分鍾後,灶肚裏已伸出火舌,生柴比比泊泊的響,冒出嗆人的煙來。火光照耀著人的臉,影子在不安的跳蕩。那白色的煙,蛇舌似的從小窗洞吐出,消散在潮濕的山坡下麵。馬在門前的樹下踏著蹄腳,在馴順的呼喚。羊鈴渺然可聞。戴雪的山巒間則回蕩著狗的吠聲。一聲牧者的呼哨,驚怖的馳過空空的溪穀。
“說是火車不用牛,可是的嗎?”主人抬起被火光照耀得通紅的臉。將眼眨了一下,又自己回答著說:“那自然,火車是要用火的,啊提,啊提!”
他用草尖探進鼻孔,連串的打著噴嚏。
“你隻有一個人嗎?老伯伯?”
“不,我還有夥伴。不過女人,我們用不著的。看羊的人,……”
他哈哈的狡猾的笑著。吃過飯,打著飽嗝,世界便使人滿意了。老牧人吸著煙,說了一個故事;這事已經埋葬了七年之久。
說是有過一個青年人,自幼喪失了父母,隻有一個叔父。這叔父替別人看管六百角羊,就住在這穀裏。那時叔父還年輕,他也隻是紮丫角的孩子,卻是一個很可靠的牧童。春秋天,從不忘使每隻羊受胎,又從沒有一隻迷失過路,還會唆使它們角抵。橫笛吹得尤其出眾。
有人問他;
“丫角,你長大幹什麼行業?”
因為自幼沒有名子,所以相沿至二十歲還被這樣稱呼。
那牧童望著青天,澄澈的閃著烏亮的光的小眼睛,一瞬都不瞬,他思索了一下,終於肯定的回答道:
“丫角嗎?要做一個大兵。”
他是很驕傲的。
這幻想常在他腦子裏畫一條滿意的線,像白緞子上沾著的朱紅絲線一般使他興奮,因為他看見過大兵的洋槍是勝過叔父的鳥槍的,連叔父也得承認。
丫角望著青青的天,飛鳥和流雲,望著繁星;太陽同月亮輪流的照耀著他。他想了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溪穀間每日響著快樂的笛聲和低微的山歌。丫角總成了辮,已竟是一個茁壯的青年人了。這之間,他獨自牧著六百角羊,還打得一手好鳥槍。就用那叔父的槍,他曾打死這山中頂凶刁的狼。
總之,他已經是出眾的牧人,對於當大兵的事,倒仿佛已經忘卻,快樂的笛聲,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憂鬱的笛聲,像一個人低咽,有時又像歎息。
時光從不惹人留意。但從這裏經過的人,都聽見過那哀婉的歌詞:
趁著要落的月光,
抬起你的臉─—雞還沒叫,
多羞的婆娘……
後來有人告訴叔父說,丫角在東山結識了一個青年的寡婦。叔父卻不相信,因為這出色的牧人,從未離開過齧草的羊一步。
有一天。他告訴叔叔說,要到城裏去。
“羊呢?”叔父說,“又沒有事好幹;你要一把刀,托人買好了。”
青年人的臉紅了一陣,卻道:
“看,不是到夏天了嗎,量幾尺布,你沒有布衫;再糴一鬥麥,五升小米,賣掉羊毛。”
這話打動了叔父的心。
一陣風那麼的,出眾的青年牧人去了,從此沒有下落。有的說,被城裏的駐軍誣為匪探,槍斃了。又有人說,丫角並不曾到城裏去,確是被東山寡婦家謀害了性命。但好記性的人,卻又說他吃糧去了的。總之年青的牧人不曾再回到山穀裏來。為著三百隻羊,現在卻不得不雇用兩個幫手,而當叔父的已經年邁。
舍主人的故事到這裏算講完了,正像我們常常看見的,或者遭遇著的一樣,沒有結果的完了。他歎了一口氣,沉思的裝上煙袋,呼呶呼呶的繼續吸著。那勤務兵在炕上甜蜜的打著鼾。山穀裏起著霧。那東方的大星,閃耀得像噙水的珠子,照著令旅人感到神秘的哀愁的長宵。 (作者 師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