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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彥:牛

作者:王西彥 2014-08-14 16:04 來源:同煤集團

種田人家有兩樣難缺的東西:鋤頭和牛。這並不是說每一個種田人都能夠有一頭牛;一頭牛隻要它能做下十畝八畝大水田的活,它的身價起碼也得三四十。但就是養不起,牛實在還是少不了的。如同一個大戶人家可以養三頭四頭牛一樣,三個四個小戶人家也可以合湊起來養一頭。在鄉下,耕牛便是貧富的標誌,大戶人家起碼有三頭五頭,是大水牯。小戶人家有的養一頭,水牯黃牛沒定規;有的養隻未換牙的小黃牛,一方麵叫它背背犁,一方麵還可以在它身上撈得一大注好出息,好在田地少,重活受不起也不要緊。至於那些沒有養牛能力也沒有養牛的方便的人家,除了合買一頭外,還有一些自己也種點田地,閑來給人打打短工的,便把短工打來的工錢作為“牛耕錢”,向睦熟的人家去借“牛工”。我家據父親說,先前是借的“牛工”,後來是好幾家合買,直到我哥哥能夠出門割草,這才獨自養了頭黃牛。那時我大概隻有八九歲,母親還在世,家裏僅僅雇用一個夥計,“看牛”(我們那兒指牧童)便由我哥哥充當。哥哥大我三歲,每天牽牛出門兩次,早晨回家吃早餐,晚上回家吃晚飯。當時我被關在一個半私塾的小學校裏麵,管束很嚴,幾乎連小便太多都不容許;所以對哥哥自由自在的生活,心裏是怪妒羨的。有時候天剛亮便借小便為名,從母親身邊偷偷地溜下床來,躲在牛欄邊,等哥哥牽牛出門,便隨後跟著上山,連哥哥嚇勸─-就是強加攔阻也不依。往往因為牛的緣故,受了先生或是父親的責打;但是剛剛揩幹了眼淚,便又打算怎樣的去跟那頭牛作伴了。

在鉛灰色的天上還可以看見隱隱的星光的時候,潮濕的晨風帶著春天的春味,於芯草燈的幽黯的光中,就得從牛欄裏把牛牽出來了。微微為冷意而抖索著,拉著牛繩跟在牛後頭,開一個大口,擦擦剛醒的睡眼,聽牛蹄沉重地打在泥路上。一走到將近石板小橋時,恐怕牛眼睛看不清楚,連聲叫著“腳,腳,腳!”提醒它,同時把牛繩放寬些。要是它的肚皮實在太餓了,便會就路旁低頭大口大口地邊走邊齧起來。這時候或許會把一兩隻躲在青草叢裏的田雞趕下田坎去,或許又會驚起一兩隻睡在池塘邊的白鵝,靜悄悄地向池心逃去。走出村坊,走過村後山,走盡一長段的地坎,便可以聽到遠遠近近的喝呼聲與牛蹄聲,那是別家看牛人也在這當兒牽牛上山來了。放牛的地點雖說沒有定規,但卻也各占有地盤,不是村坊後半裏路外的那塊小鬆山上,便是村坊前半裏路外的那兩行溪岸上─-這兩個地盤似乎也隱隱地有了定規:清早大半往村坊後邊,下午則在溪岸上。這裏麵有理由,清早天氣涼,山上好;一到傍晚時分,如果在夏天呢,溪邊潺潺的清流,脫光身子跳下水去摸摸魚,打打劃,一邊放牛,一邊還可以在水裏洗去一身汗臭。地盤有定規是有好處的:大夥兒每天早晚都能夠混在一塊兒。但也有壞處,那便是同在一片山腰,一段溪岸上,青草長來不得黃牛水牯每天大口大口的齧,到後來便僅僅剩著些連牛嘴也齧不起來的草根頭,填不滿它們的大肚皮。可是誰都不願意單個兒離開大夥,誰都是年紀不上二十的孩子(即使有的過了二十歲,還是一肚皮的孩子脾氣),大夥兒全是愛纏纏鬧鬧的,一聽見遠處近處的呼喝聲與牛蹄聲,即便看不清楚,從人聲與牛蹄聲上麵可以辨別得出那是誰牽的牛來。於是閉上眼睛,尖起喉嚨喊道:

“奎九麻子,我們牛跟你們小雙牙來鬥一角,你敢?”

“不高興,我們小雙牙今天做生日呀?”

這麼答應了一陣子,走到山腰了,把牛繩掛在牛角上,便你你我我聚在一起,用大笠帽墊地地上,蓋過草上的晨露;坐在笠帽邊上,看著天色漸明,雲兒發白。接著,通路也出現了,烏鴉在樟樹枝椏上的巢裏醒過來,拍拍翅膀不靈便地飛了,喜雀在草堆上叫曉了,於是牛嘴齧草的聲音也慢慢地響起來了。看牛人大家坐在青草地上,雙手圍住膝蓋,靜靜地等著太陽上升,唱著稍帶猥褻的山歌,談談心事,這並不是甘心安靜,因為天未大亮,瞧不清楚,草叢中有小蛇、荊刺、蜂窠、尖刀般的石塊,所以如其在朦朧中去找災殃,還不如安靜些談點心事。─- 在大夥兒裏邊,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氣憤與憧憬:當小看牛的罵昨夜在床上給大夥計踢傷了腿幫子,看自己牛的關心著自家小黃牛到明年能不能耕下二十畝大水田,或是擔愁於昨天在十裏亭裏偷偷地摸了一下子金姑兒的肥肥奶,今晨她便果然沒有牽著小水牯上山來。而像我這樣呢,卻在心裏想著今天上學校去背不背得出溫書?但是東方天邊大白了,紅霞退下去了,太陽很快升了上來;隨著紅霞的消退,大家的心事也立刻都消退了。於是年紀稍大的硬要派誰的牛跟誰的牛“碰一回角”,被派定的那個勢必死勁地牽牢自己的牛繩,堅持著不肯,“牛鬥肚饑了挨家裏罵的可是我呀,我家那個酒糟鼻子閻羅王的眼睛就有酒杯那麼大!”再逼得厲害點子便會使他哭出來,一哭出來大家的興致就給哭完了,不好意思再逼下去。但有時候也無須人力去碰,牛吃飽了剛巧碰頭便會在人們不提防時鬥將起來,低下頭,角對角,兩雙腿用力往後退,便在山腰上鬥著。起初是大家拍拍手,站在兩邊看,膽子大點還會挨近去拍拍它們的峰,吩咐它:“用勁點,用勁點!”到後來一見時間太久,便誰都著了急,想法子拆開它們。拆不開時便把那頭身壯力健點的前腳封住,另外一些人便死命拖住它尾巴,擒住它鼻帶,叫它不得不逃開;一逃開去呢,尾巴豎得筆筆直,從這山腰跑到那山腰:有時還要踐踏了人家的農作物。不過要捉住它也容易,隻教那頭牛的看牛人趕上去,大聲叫它使它聽到自己原是它熟人。再用把青草引引它,它便會仰起頭來任你係上斷了的牛繩,跟你回到山腰來。

大家都喜歡看牛鬥角,大家又都愛惜牛力氣,不肯讓它鬥。一到下午吃好小點心(我們鄉下的夏天,日子長,每天起碼吃四餐,在中餐跟晚餐中間那餐叫做“小點心”),再牽牛到村坊前麵那條溪岸上去時,牛鬥角的事情便絕少。這也有理由:早晨牛在一夜休息後,力氣複元了;到傍晚則大都在上午背過犁,累了又餓了,它們沒有那興致了。而且在溪邊,場麵又是那麼小。因之看牛人也就可以大意些,大家不是在小溪裏洗澡,捉魚,開河,築城,便是坐在溪岸上下石子棋,趕野鴨。眼見晚霞映著溪流,蟬兒棲在柳梢頭高唱聲轉輕,夕陽漸漸下落,灰色的暮霧蒙上田野,樹林帶著陰暗的天青色了,這才各自騎上牛背,踏著暮影歸去,望望村前池邊姑娘們蹲在橋頭洗衣褲,於是便在牛背上哼起山歌來─- 山楂紅來稻田空,

婆娘偷漢瞞老公;

隻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偷得上來─-哈哈哈……

那時我家養的是頭雌黃牛,不會鬥,一對角就長得那麼細,叫起來的聲音也軟弱可憐。這真叫我弟兄倆大掃興,看別人家牽著雄赳赳的大雄牛,總覺得自己太不光榮,悶悶不樂。但並不說雌黃牛便容易打發,臨到它“叫”了便會不安分起來,整天記掛著異性,粗聲粗氣叫“叫”著。這個期間每月有定規,要是把它牽出門,它也決不肯吃草,性子暴躁,你得提防它的背著繩子逃,或是給“叫”來了雄牛。這不是看牛人故意不肯完成那宗“好事體”,實在是雌牛一做過母親,差不多便要瘦小掉一半。種田人愛惜牛,體貼牛,不到它掐滿六牙是不讓它生兒子的。所以在這時期內,照便把它關在牛欄裏,任它在家中叫天叫地。不過有時候關在牛欄裏也會被撞出牛欄門,冷不防地逃出去,於是合家跟在後麵追,看它一壁叫一壁跑,跑過田畈,小溪,土山。從這個村坊到那個村坊。要追住它就得牽頭雄牛去,看到雄牛它便會"釘梢"釘過來,極容易地抓住了,牽回家用細細牛竹棒子打它,罵它“你這頭×牛,你這頭×牛!”

看牛人都很愛自己的牛,而牛呢,也不是完全粗蠢,沒有靈性的。一頭牛,對於自己的看牛人,便顯得無比的親昵、服帖、馴良。有些雄牛性子壞,你得提防它那雙尖長角和細小眼,一不對勁兒便會把你掀倒在地上,用尖角觸破你的腦袋,鑽傷你的腿,教誰都不敢挨近它,誰都不能把犁壓放上它的肩─-可是看牛人是它的好朋友,它肯聽他話,他在時,它就馴服了。任憑它是怎樣出名的凶牛,唯有看牛人才可以摸摸它的嘴臉。叫它臥下,坐在它頭上,騎在它背上,它馴良得叫你不肯相信,我當初也跟哥哥一樣得到過牛的信任,做過牛朋友;但隨即到城裏去進了學校,跟它疏遠了。不到一年,病又把我逼回鄉間來,那時已經換來了一頭名叫黃龍的大黃牛,樣子雄偉得跟水牯差不多,一雙尖刀似的角,簡直叫人不敢親近它。看牛人也已經不是我哥哥,他已討過嫂嫂,做“大人”了,同時增加了田地,夥計由一個增加到四個,其中的一個小夥計管了那頭牛。我回家四個月,病愈了,到第二年開春時便代替小夥計去親近那頭牛。

老祖母這樣警告我:

“小心呀,它從前背過帥旗,怕不肯受人委屈的!”

是的,它是一條上過戰場的“名牛”,是黃龍。然而奇跡似的,不上一個月,我跟它便混得怪熟了。也許是為了它曾經是“名牛”吧,人家起先怕它那雙角,不敢約我在一道放牛;後來大家不怕了,把牛放在一個山腰上,而它的同類也似乎跟它合不來,它也總是“落落寡合”,獨自離開同伴,默默地齧著草。我明白它的悲哀。它有著它光榮的過去,它被人們好好地奉養過來,如今卻敗落了,吃著粗東西,瘦削了,依然背犁圍磨過日子。它從來沒有打過“虎跳”,也沒有笑過一回(牛是懂得笑的),終日終月那麼悶悶地,悶悶地齧草,吃麥粥,背犁,圍磨。但對我則極馴良。早早晚晚跟著我上山去,不用牽,我把牛繩纏在它角上,走在它前頭,它隨後慢慢地跟著,不會出什麼岔兒,所以它也從來沒有受過我的鞭笞。

“黃龍,我給你摘去‘牛八腳’(牛虱)!”

它懂得,立刻舉起腿來,帖帖服服地讓我在它小肚子上摘去那長嘴巴的“牛八腳”。它拾著頭,噓著氣,搖搖尾巴,對我表示它的感激。

春耕一過,牛閑了,但農忙了,黃龍和我便更加親近。有一天晚上,大家在門外納涼,黃龍不知怎麼弄斷了牛繩,跑了。大家不知道,直到要睡覺時才發現。於是忙著東東西西分頭找,找到它在村坊下首的土地廟後麵大樟樹下麵,可是誰走近去,它就低下頭,把一雙尖角朝著你。大家都無法牽它回家來,後來我去了,我走近它,它仰起了頭。我吩咐它道:“黃龍,回家去!”

它默默地跟著我,回家來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它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暑假過了,我又離開它了,以後我就沒有在家鄉一連住過兩個月以上的時日,而且牛欄裏麵代替黃龍的早已經是頭大水牯了。等到我離開家鄉跑到更遠的地方去,對家鄉的一切也便更疏了。我隻知道家境不大好,耕牛又換了兩次。而當我這一次回到故鄉,水牯卻又換成黃牛了。父親頗傷感地訴述著近年來家境的衰落:田地大減了。夥計由五個減到三個,水牯變成黃牛,這正和以前黃牛換成水牯時是一個相反的對比。然而這種傷感又有什麼用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那條昔日曾經蹦跳過的天然“牧場”時,那邊雖也還有二、三頭牛,脛蹄隱沒在滋蔓的草叢裏,在慢慢的咀嚼,然而跟自己一樣,看牛的牧童也不複像從前般的無掛無礙的笑了。 (作者 王西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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