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簫:話故都
一別兩易寒暑,千般都似隔世,再來真是萬幸了。際茲驪歌重賦,匆匆歸來又匆匆歸去的時候,生怕被萬種繾綣,牽惹得茶苦飯淡。來!爾座蒼然的老城,別嫌嘮叨,且讓我像自家人似的,說幾句閑雜破碎的話吧。─—重來隻是小住,說走就走的,別不理我!連輕塵飛鳥都說著,啊,你老城的一切人,物。
生命短短的,才幾多歲月?一來就五年六載地拖下去,好不容易!耳濡目染,指磨踵接,筋骨都怕塗上了你的顏色吧;不留戀還留戀些什麼?不執著還執著些什麼?在這裏像遠古的化石似的,永遠烙印著我多少萬億數的蹤跡;像早春的鳥聲,炎夏的鳴蟬,深秋的蟲吟似的,在天空裏也永遠浮蕩著我一陣陣笑,一縷縷愁,及偶爾的半聲長歎。在這裏有我濃摯的友誼,有我諄諄然師長的訓誨,有我青年的金色的夢境,曠世的雄心,及徹晝徹夜的掙紮與努力;也有我擲出去,還回來:往返投報的情熱,及情熱燃炙時的瘋狂。還有,還有很多;我知道那些逝去了的整整無缺的日子,那些在一生中最可珍貴的朝朝暮暮,我是都給了你了,都在你和平而安適的懷抱裏,消磨著,埋葬了。
因此,我無論漂泊到天涯,或是流浪到地角,總於默默中仿佛覺得背後有千萬條繩索在緊緊地係著,使我走了一段路程,便回轉頭來眺望你一番,俯下頭去想念你一番,沉思地追憶關於你的一切:當我於風雨淒涼,日晚燈昏,感到苦寂的時候,我想到在你這裏那五六個人圍爐話盡的雪夜,和放山石,采野花的那些春秋佳日。當我進退維穀,左右皆非,感到空虛的時候,我想到在你這裏過駱駝書屋,聽主人那忘機的娓娓不倦的談話,和那巍然宏富的圖書館裏,引人入勝的各家典籍的涉獵。在異鄉受了人家的欺騙,譬如那熱血所換到的冷水的欺騙,我隻要憶起你這兒的友人曾信托我,幫助我,在極危急的時候拯救我的各種情形,我便得到很多的安慰;即使撫今追昔,愈想愈委屈,而終於落淚吧,但內心是充滿了喜悅的,說:“小氣的人呀!我是有朋友的,你其奈我何!”
因此,我念著你西郊的山巒,那裏我們若幹無猜的男女,曾登臨過,遊覽過,嘯遨過:大家爭著騎驢,挨了跌還是止不住笑。我念著你城正中昂然屹立的白塔,在那裏我們曾俯瞰過你偉大的城闕,壯麗的宮院,一目無邊的豐饒的景色。我念著坐鎮南城的天壇,那樣莊嚴,使你立在眼前,都不敢大聲說話。我念著頤和園昆明湖畔的銅牛,最喜歡那夕陽裏驕蹇的雄姿;我念著陶然亭四周的蘆葦,愛它那秋天來一抹的蕭索。我念著北城的什刹海,南城的天橋,擁著擠著的各色各樣的人,各色各樣的事。我念著市場的那些舊書攤,別瞧,掌櫃的簡直就是飽學。我念著,啊,這個賬怎麼開呢:那些殘破的廟宇,那些蒼翠的五六百年的鬆柏,那些灰色的很大很大的磚,一彎臭水的護城河,沿河走著的駱駝同邁著駱駝一樣腳步的牽駱駝的人。真是!什麼我都想念呢!隻要是你蒼然的老城的,都在我神經的秘處結了很牢的結了。說來你不信,連初冬來呼呼的大風,大風裏飛揚著的塵土,我都想。
蒼然的老城,我覺到,綿亙在興安嶺以南,喜馬拉雅以北,散布在滾滾的黃河,滔滔的長江流域的,星羅棋布,是多少城池,多少市鎮,多少名勝古跡啊,但隻有你配象征這堂堂大氣的文明古國。仿佛是你才孕育了黃帝的子孫,是你才養長了這神明華胄,及它所組成的偉大民族。雖然我們有長安,有洛陽,有那素以金粉著名的南朝金陵,但那些不失之於僻陋,就失之於囂薄,不像破落戶,就像紈0子;沒一個像你似的;既素樸又華貴,既博雅又大方:包羅萬象,而萬象融而為一;細大不捐,而巨細悉得其當:真是,這老先生才和藹得可親,莊嚴得可敬呢。
華夏就是這樣的國家,零星的幹犯,是惹不起她的氣忿的,她有海量的涵容:點滴的創傷,她是不關痛癢的,她有百個千個的容忍;不過一朝一夕,時光慢慢地過去,幹犯她的,要敬畏她們,要跪倒在她的麵前,求她的宥恕了;一處處創傷要漸漸地複原,漸漸地健康起來了。如簷滴之穿階石似的,一切錮障都在時光的洗煉中屈服在她的腕下了。蒼然的老城,你不也正是這樣的麼?多少乳虎樣的少年,貿貿然地走了來,趾高氣揚,起初是目空一切的,但久了,你將他的浮誇,換作了沉毅。忽而一天,他發見了他自己的無識,他自己的藐小;多少心胸狹隘的人,米大的事爭破天,不驕即謅,可是日子長了,他忽然醒過來,帶著滿臉的慚愧,他走上那坦蕩的大方的道路。芝蘭之室怕連磚瓦都是芬芳的吧,蜜餞金棗酸瓤也發起甜來。飽有經驗的老人是看不慣乳臭的孩子的,富有曆史涵養的地方草本都是古香古色。不必名師,單這地方彩色的熏陶,就是極優越的教育了。何況,在這裏,街街巷巷都住持著哲人,詩家、學者呢?對你,不隻是愛慕,簡直是景仰。“我懂什麼呢,”有人這樣說;“在此老死吧!”也有人這樣說:是大有來曆的。
晨昏相對者六年,在第六個夏天,我因為什麼事情不得已而將遠去,那時我是怎樣地愁著,依依的可憐啊!為了你這兒的人們,使我眷戀不舍,一壁整著行囊,一壁落著眼淚,就像第一次離開慈母準備遠行一樣,那滋味是夠淒涼的。腳步遲滯地踏上火車,心隨了車輪的輾轉而步步沉重,彼此間的牽線,步步加緊,那是不多不少的永訣的情況啊!長年漫漫,懸想之情總算夠受了:地方愈遠,思念愈深;時日愈久,思念愈切:直將這重負繼續擔下來,到今天,我有了歸來的機會。
旅途上我是怎樣的喜歡,又怎樣的懼怕呀!喜著眼前的重逢,怕著久別的生疏。提心吊膽,終於到“家”了。望見你那更加蒼老了的城垣,還帶著親熱的容光,仿佛說:“來了麼?……”那一陣高興是說不出來的。我知道敵人的炮火,曾給你過分的虛驚,我見了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鄭重地問“別來無恙”的話。及至看見你依舊那樣鎮靜,那樣沉著的時候,我便禁不住手舞足蹈了。可是你的確又蒼老了許多呢。雖說老當益壯吧,但那加添了的一條條皺紋,總不能不使愛你的人們增加幾分擔心。
現在幾天的光陰,又輕輕度過了,夢一般。在幾天之中,我溫習了多少陳述,訪問著你的每一條大街,每一條小巷,撫摩著往日的印痕,追憶著那些甜的酸的苦的故事,又是一度歡欣,又是一度唏噓,又是一度瘋狂。我很滿足,因為你沒把我忘記。
展眼我又要走了,那怎麼辦呢?在這臨行時的前宵,聽著你午夜的市聲,熙攘攘,喘著和平的氣息,我懷了萬分惆悵。但想到你的長存。比得過日月的光輝時;我也知道自慰。後會有期,珍重吧!希望再度我來,你矍鑠依然,帶著你永恒的偉大與壯麗,期待我,招呼我。
明朝行時,但願你滿罩了一天紅霞,光明裏,照顧我到遠遠的天涯。 (作者 吳伯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