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年望鮐背尚騎鯨
——悼念厲春蛟先生
今年春節剛過,就聽說厲春蛟先生住院了。此前我已知道他的身體狀況,年望鮐背,重病纏身,料想此番住院難免凶險。約了幾位師友去醫院看他,方知道他水米不進已有些時日,頭腦雖清醒,但隻能靠輸液維持,不能動彈了。
他躺在病床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有力地環視著我們每個人,沒有痛苦,沒有畏懼,有的隻是坦然和堅毅,還有那麼一點無奈。在我們要退出病房時,他的手竟動了動,家人說,是要作個抱拳的動作。那一刻,竟成永別……
我和厲老相識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他辦內部刊物時編過我的小說稿,我到報社工作後寫過他的一篇專訪。人與人的交往,也許多少年,隻是相識,不會交情太深,也許就一件事,彼此會引為知己。記得有一次厲老約我去給他們單位的退休所寫篇新聞報道,中午他留我在他家吃飯。那時厲老獨居在家,我也是住招待所,就爽快地留下了。他還頗有興致地做了個他的拿手菜——紅燒茄子。我們吃著飯,漫無邊際地聊著,記得還一人講了一個關於京劇演員舞台上惡作劇的笑話,氣氛甚歡。我問他:“你看《紅樓夢》,覺得哪裏寫得最好?”厲老略一停頓,說道:“天傍黑了,下著雨,黛玉生著病,正難熬呢,寶玉穿著蓑衣,看她來了。”我忍不住拍了下腿:“《風雨夕悶製風雨詞》!”我看紅樓,並不熟通,個別地方記得清,就因為覺得那段寫得好。沒想到對這一章節的賞析,我們看法竟如此相同。有一會兒,我們誰都沒說話,仿佛打破那靜謐是不合適的。我相信,那一刻,從心靈的溝通上來說,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
從此我們成為忘年交。
人生有許多無奈。你工作著,也許離心中追求的生活很遠。也許要等你退休,才能真正安排個人的生活。厲老晚年,活出了自在,活出了風采,活出了灑脫。
他年輕時被打成過右派,從北京工人出版社的編輯,變成魯南小煤礦的勞動改造者。落實政策待遇後,他幹過記者,編過雜誌。退休後他寫小說,出了三本書,民國時期老北京的風土人情躍然紙上,三教九流的行當無一不通。他炒股、買房,鄒城、北京、青島,來來回回地搬了幾次家。他玩奇石,古稀之年有次從外地弄回來半麻袋石頭,蹬三輪的送他回家都背著吃力……
七十多歲時,他的二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民國官匪傳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六千冊。我寫了一篇評論《風雨如磐暗故園》,發表在《陽光》雜誌上。我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作者古稀之年拚將氣力,殺青這部打磨近十年的著作,其意義已經超越了文學創作意義本身。它還給我們帶來許多思考,包括如何去挖掘自身的潛力,如何安排人生有限的時間……”
這部書隻是他創作的一部分。他的中篇小說還不時見諸雜誌發表。去年中國煤礦文聯代表會上,有位山西作家,專門讓我轉達他對厲老的問候,對其京味小說的讚賞。有了新作,厲老常拿給我看,讓我這個小字輩提看法。這倒不是我能提多少有用的建議,作為一個作家,他是把我當成了第一讀者。我們也交流一些讀書的事。有次我頭天在他住所提到一本書,第二天他竟打三輪車跑遍鄒城的小書攤買到了那本書。他後來跟我說讀後感:“嘿,真開眼了。佛教在中國沒有衰敗。”那是一本藏密高僧的自傳。有一年端午節,老人家一大早就來到我辦公室。他一襲風衣,拄著手杖,神采奕奕,送來一套精裝的金聖歎點評本的《水滸》。我正誠惶誠恐,他已轉身,在同事們驚羨的目光中下樓遠去。我翻開書頁,他用自己獨特的魏碑體留有字條:“張波同誌:我已找到了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現贈你一讀……金聖歎是提倡小說必須虛構和寫細節的第一人……”
他要認準的事,幹起來非常執著認真。我們礦區的報紙搞了個作家方陣征文,我跟他約稿,他抱病夜裏兩點爬起來寫稿。他有次請我們在家吃飯,專門請了個廚師,買了昂貴的海參……
他到單位來找我,從來不打電話,從來不坐、不喝水,怕影響我工作。我在,他站著說完事就走,我不在,通常是讓同事們轉交信件或物品。
去年“五一”節前,他送來刊有他中篇新作的雜誌,趕巧我不在。他下樓後,我在馬路邊上碰見了他。我說了他幾句氣色好什麼的話,沒想到老爺子站在馬路邊上訴起了苦:“我現在寫東西,坐著站著都不行了,都是躺著寫……”說完就匆匆去了。他身體一直不太好,寫東西早幾年就曾躺著寫,這次莫不是症狀加重?到了夏天,有天他又送來一部中篇小說的草稿,讓我看後提意見。我按他的要求,看完提了些個人的看法,打印出來。他耳朵聾了,我們對作品的討論,都是書寫在紙上。抽個周末,我來到了他的住所。家裏有幾個小孩子在玩鬧,那應該是他的重孫或重外孫,他已是四世同堂了。先是說了稿子的事,後來又聊起家常。再後來他又說到他的身體。“我肝髒、心髒好幾處血管破裂,便血好長時間了……大夫說,這把年紀,心髒要搭橋,怕經不起折騰了。我現在,就靠每天一個海參,幾個雞蛋,維持著營養。你說,我,我還能幹嘛?我不寫,我幹什麼?”
老爺子一臉無奈地看著虛空。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一張笨嘴,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他。過了些日子,他派人送來一封信和修改後的小說稿讓我看。那部五萬多字的小說,既是寫煤礦的,還有武俠的成分。年過耄耋,他還在進行創作上的新嚐試。他在信中說:“下一步寫什麼,我仍在想。我必須老寫,以維持生命,不想來日。這次再寫,決不草草,奮力破繭。”
果然,七一的時候,他又派人送信來,信上說,他要“玩玩話劇”,把自己的中篇《大酒缸軼聞》改成話劇,並把寫好的開頭一幕複印,讓我先看看。“要是劇本能夠成功,我就算翻身了。”他的這種心態,簡直像個孩子。他說要去青島住些時日,讓我“靜候佳音”。八月初,他從青島回鄒城,即派人送來了他的劇本處女作,三萬多字。我捧著厚厚的手稿,被深深地震動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忍著病痛,躺在床上,一個月完成三萬多字的作品,這要靠多大的毅力來支撐啊!
他還附有兩頁密密麻麻的信紙,介紹了劇本時代背景和創作上的疑惑。我認認真真地讀了劇本。我看到了生活的底蘊、堅韌的意誌、對藝術的不懈探求、對死神的挑戰、對明天的信心。我想,別管劇本成功與否,我們的收獲都是巨大的。厲老用自己的實踐,為我這個晚輩,上了一堂生動的寫作課、人生課。
我把對作品的感想寫下來,一直放在案頭。它那麼莽撞、淺薄,能承載一位老人的信任?能給他的身心以安慰?
匆忙之中過了月餘。一個秋日,我敲開厲老的家門。他的家人告訴我,他正睡著。
那不是睡覺的時間。我沒有驚動他,留下信件,悄悄離開。
外麵,秋風蕭瑟,天低雲垂,一如我凝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