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民:擠電影(礦山舊事)
雖然時間飛逝,但歲月的記憶卻永不泯滅。 ——題記
已經有好多年沒到電影院看電影了。位於黃荊溝那老礦區的電影院已成了多年的危房,更有好多年沒放過電影了。每次回到生我養我的黃荊溝,仰望那座飽經滄桑且斑斑駁駁的電影院,就會不由自主地喚起兒時的許多記憶。
當初,礦上有四個電影院,礦本部一個,三個邊遠車間各一個。隨著礦區的收縮,最終隻剩下礦本部唯一的電影院了。電影院位於礦本部的中心,修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最初的名稱叫“職工之家”,左邊緊鄰礦機關黨委辦公大樓。從記事起,我就常常放學後背著書包到父親工作的收發室兼油印室看報、讀書、寫作業,同時也目睹了一幕幕精彩、無聊,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驚心動魄的場景。
在礦上看一場電影,要經過兩道關口。
先是擠買電影票。
那時的礦山,文化生活是單調的、枯燥的,除了時不時地觀看聲勢浩大的批鬥大會,就是成天迷著看電影。不管是好看的,還是不好看的,都喜歡看。畢竟看一場電影隻需一毛錢。
電影院能容納1200餘人,右麵和後麵圍牆高築,以防逃票者串入。左側的售票窗口隻能容下四支手臂,比監獄放風的窗口還小,且是售票間唯一的窗口。距窗口不足兩米就是三米多高的辦公樓堡坎,堡坎之上是由石墩砌成的防人掉下的圍欄。下午四點左右就有人陸陸續續開始排隊了,雖然這樣排隊心裏無底,但還是願意排,哪怕時間長一點。五點半鍾,隨著一位個子不高身材單薄且右腿有些跛的中年售票員的到來,人們開始躁動,猶如每場必放的片頭“新聞簡報”裏麵偉大領袖毛主席出場。人們滿懷激動的心情目送著他邁著高矮不一但使人羨慕的腳步打開鐵門,穿過十來米的過道進入售票間。隻聽嘩啦一聲,癟窄的窗口打開了,一束橘黃色的燈光映射出來。
就在這時,排隊的人們仿佛受到強大磁場的吸引,立即潮湧一般擠向窗口。膽小的就隻好站在一邊,把錢遞給膽大的代買。此時,人們的思維似乎發揮到了極致。要想有把握買到票,就得盡最大努力靠近窗口。於是乎,有蹲下身體甘當人梯的,有在後麵抬腿推屁股的,有幹脆把鞋脫掉讓人抬舉高於人堆向前拋擲的,等等。張三,給我買三張!李四,給我買五張!王五,給我買八張!人聲鼎沸,不絕於耳!
讓人膽戰心驚的一幕開始了。
位於堡坎上方手撫石墩俯首觀戰的一個個或精瘦,或矮小的年輕人猶如士兵跨進戰壕。右手攥緊鈔票緊貼窗壁,找準機會從近四米的高處縱身跳進人群,眨眼之間手便伸入窗口,鴨脖子使勁伸長一吼:十張,八張,十二張……前麵的人買到票剛把手臂退出,緊隨其後的又從天而降。很快,似貓狗從其他人的腋下甚或胯下鑽出時,已是蓬頭垢麵,汗流浹背了。目睹拳頭高高舉起如醃菜的零鈔和電影票的勝利者時,等著分票的助威者立即湧向凱旋的勇士,臉上蕩滿了喜悅。
不到電影開映時,電影票就宣告售罄。有人才開始到售票窗口躬身尋找自己的鞋襪,或其他物件。
接下來還要擠進電影院。
電影院有三道並排的正門,兩道後門。不到散場時,後門通常是不會開的。三道正門口的磚牆上均畫有一條暗紅色橫線,限高一米。於此線以下的小孩,有大人帶領可以免票入場。超過此線的無票小孩,一概不得進入。每道門有四人把守,兩人驗票兩人維護秩序。十二位守護神據說是在全礦範圍內挑選的並打得開情麵的人。有老者,有中年人,其中一胖一瘦的老頭是那些逃票小孩兒的天敵。那時的人家大都貧窮,生活窘迫。雖然隻有一毛錢一張的電影票,但多數小孩仍然沒錢買票,不管是超過紅線還是沒超過紅線的。於是,隻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第一道鈴聲響過之後,三道正門同時打開,人流開始排隊驗票。起初,秩序還有些井然。過了十五分鍾,第二道鈴聲響起,三道門就開始陸續擁擠起來,哪怕每道門隻有十餘人進入,還是照樣擁擠。這時,隻要你稍微留神,就會看見精彩的一幕幕動人畫麵。有的成群結隊進入,由斷尾者持票。當驗票的老頭發現票數與實際人數有誤差時,前麵的已經跑得無蹤影了,氣得那精瘦的老頭常常鼓起腮幫罵人。那些身高沒過線或者已經過線的小孩或學生,就會眼睛滴溜溜地尋找機會,一旦瞧見稍微熟悉的長輩,趕緊跟上,或手挽大人的手臂,不分男女;或小手逮住大人的衣角。身高過線的小孩就會在擁擠的人流中屈膝弓腰,盡量讓身子顯得矮小一些,加上嘴再甜點。隻要進了門,身子立時就會長高一大截。
一個冬天的周末,天氣格外寒冷。父親給我買了電影票。我欣喜若狂,終於又可以看一場電影了。吃過夜飯,我早早地來到電影院和幾個相好的同學準備驗票入場。還是擁擠不堪的場景,還是黑壓壓的人群。我高舉著手中的票,彙入慢慢向前蝸行的人流中。快靠近驗票老頭時,身後一擁,雙腳後跟同時被踩了一下,頓覺鑽心地疼痛。一個趔趄,被胖老頭立時給扶住。一跛一跛地進入了電影院,忍著劇痛看完了電影。回到家裏,脫鞋洗腳時才發現本已結疤的凍瘡又被踩破了,兩團暗紅色的血跡已從厚厚的灰白棉襪中洇出。
終於盼來了一場久違的壩壩電影。大人小孩、男女老幼端著高低不一的凳子從礦區的四麵八方彙聚中心球場,先是某位領導講話,再就是放映雷打不掉的《新聞簡報》,接下來才放電影。一番折騰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大家沒有一點怨言,對領導的講話照樣會猛烈地鼓掌。那天放的啥影片現已記不清了,但對接下來發生的變故卻曆曆在目。
對於晚上的壩壩電影,礦廣播站分別在中午和下午的廣播節目中進行了預告。人們早早地吃過夜飯,趕集一樣臉蕩春光地占據著礦中心球場的有利位置。除了球場壩子坐滿人群外,側麵的石階上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實在不行,就往籃球架和兩人高用磚砌成的宣傳欄上爬。正麵看不著,就到銀幕的背麵看反麵電影,反正向左開槍與向右開槍都差不多。正當人們被電影裏的精彩場麵吸引時,轟然一聲悶響把所有人從電影的故事中拽了回來。距放映機不足二十米的宣傳欄塌了,一股濃烈的塵煙伴隨著人們的尖叫聲拔地而起,散向天空。
電影驟停。球場的燈光隨即亮了,人們馬上不約而同地投入到施救傷者的行列之中。遺憾的是,就在宣傳欄下占據有利地形的一名年輕女子,頃刻之間被埋入厚重的磚牆之下當場斃命,一朵鮮花就此凋零。
那年,我正念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