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山:賣無花果的阿麗旦
南疆八月,靠近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綠洲城市庫爾勒,太陽像是垂直懸掛在人們的頭頂,從沙漠吹來的,已經不是風,而是火。這個時間,庫爾勒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金三角一帶的商販們,仍然堅持擺攤賣貨。這一天,我從十六公裏外的鎮上趕到這裏時,已經是上午十點,隔著馬路,遠遠看見了站在雪楓樹下賣無花果的維吾爾族大媽阿麗旦。
阿麗旦六十歲開外,是阿瓦提鄉人,她的村子距市區有二十公裏。從前年開始,每當夏天來臨,阿麗旦每天早早起床,采摘院子裏新鮮的無花果,坐第一班汽車去庫爾勒叫賣。阿麗旦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麵部比較平,長相基本是漢人的模樣,她愛穿藍地白花的“艾德萊斯”長裙,頭上包著奶白色的紗巾,顯得清潔而涼爽。阿麗旦平時講一口輕快的維吾爾語,當她的攤位走來漢人時,她才用新疆味道濃鬱的普通話兜售:無花果,無花果,一塊錢一個,兩塊錢三個……
第一次看到阿麗旦的無花果,我很好奇,不僅個頭大,樣子也不是過去常見的圓形,而是扁平的,很像蟠桃,顏色也不是棕紅,而是青黃色。如果不是阿麗旦在叫賣,我真以為這是新疆的蟠桃。那天,我從超市出來,正好路過她的攤位,看到我,阿麗旦站了起來,略顯緊張地詢問我是否要新鮮的無花果,見我好奇地盯著無花果看,阿麗旦說,這是她弟弟從和田農科院弄來的新品種,叫“塞浦路斯綠寶石”。
我決定買上一些。那天,阿麗旦興致很高,主動教我如何剝皮,如何邊吸邊咂,這樣能吃出無花果特殊的藥香,而且一大包甜蜜的汁液絕無流到地上的可能——誰知我馬上就失敗了,隻吸吮了兩口,就有汁液流到了腳下,那些黏稠的果汁,實在是太甜了,以至於甜到發膩甚至發鹹的地步,這樣的果實,我如何能吃得下哦!
見我麵露難色,阿麗旦“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居然還很清脆,她用維語自言自語了一番,我問什麼意思,阿麗旦用漢語回答:你是個心腸軟的漢人!沒等我理解,她問我從哪裏來,是口裏嗎?新疆人對於中國中東部統稱為“口裏”,對於新疆,則不叫“口外”,而是很熱絡地叫“南疆、北疆”。阿麗旦又問我知不知道山東省,那裏是不是真有青島電子廠,我還沒有回答,她略帶憂傷地說,她的兒子熱合曼在電子廠裏打工呢!
“我的兒子也像你一樣的高大,他還沒有結婚,但他一點兒不著急!”阿麗旦的視線轉到了馬路對麵,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問他兒子多大了,阿麗旦說不知道,可能是一九八五年出生,也可能稍晚一些,對於我的不解,阿麗旦並沒有解釋。後來,我聽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山東同鄉說,一些維族人對於年齡普遍沒有概念,雖然有戶口簿,但是仍然不去關注,不像我們漢人,連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出生都記憶深刻。
漸漸地,我與阿麗旦熟悉起來,她說自己的名字是清真寺的阿訇起的。通過交談,我知道阿麗旦的娘家在南疆和田地區,她是由姐姐介紹嫁到阿瓦提鄉的,僅僅過了十多年,丈夫便不幸病逝了。丈夫走後,阿麗旦獨自撫養一雙兒女,生活很是艱難。除了院子裏的十二棵無花果樹,阿麗旦還有二十五畝香梨園和十四畝棉花田,庫爾勒的香梨全國有名,南疆的長絨棉也屬於最優等的品種,價格不菲。
在村裏,有勞動力的人家,每年光是賣香梨,都能收入五萬元以上,但阿麗旦家,收入明顯不好。她的兒子中學一畢業就外出打工了,前年女兒出嫁後,阿麗旦就把一半的香梨園和棉花田租給了鄰居烏達爾,剩下的由她與姐姐兩個人管理。阿麗旦說,不管香梨園還是棉花田,到了收獲的季節,都是最讓人焦慮的,我們兩個女人,天天幹活到半夜,還是不如人家快。
說到家裏的變化,阿麗旦恢複了平靜樂觀的神態。她說,去年她和姐姐都入了“新農合”,以後看病負擔就輕了。今年春天,村委會幫她修了房子,把院牆也建了起來,女兒阿依爾罕送來兩隻奶山羊,現在,她和姐姐每天都能煮新鮮的奶茶喝呢!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兒子了,村裏同他一樣大的男人,孩子都會叫阿爸了,熱合曼不要我這個阿媽,也不要他的家鄉了……”阿麗旦再一次把話題放在了兒子身上,她從錢包裏拿出一個寫著電話號碼的卡片給我看,說是兒子親筆給她寫的。我拿起手機,按照這個號碼打過去,卻是一個山東口音的女士在接,說我找錯人了。阿麗旦說,從去年就沒有打通過這個電話,兒子現在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今年收獲了棉花,我要給女兒一筆錢,讓她去電子廠找熱合曼!”阿麗旦一邊說話,一邊把卡片重新收起來,臉上布滿了傷心和憤懣。我想要安慰阿麗旦,卻又感到,麵對一個不知道兒子下落的母親,任何安慰都顯得那麼蒼白。
“我沒有丈夫了,我的兒子又找不到了,我還有幹不完的農活,但是,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姐姐的丈夫也走了,她自己沒有親生孩子,但是她有一個養子,給她養老送終……我,又有誰來送呢?阿依爾罕是女人……”阿麗旦的語氣明顯加重了,說完這些話,又用一長串維吾爾語重複了一遍,最後歎息了一聲,就沉默起來。
又過了十多天,我去庫爾勒看望一位老鄉,再一次路過阿麗旦的攤位,見她專門用來裝無花果的木盒子,隻剩下了一些葉片。我上前打招呼,阿麗旦正專心讀著一份維吾爾語版《庫爾勒晚報》,她抬頭看一下我,好像不認識了,我問她今天的無花果是不是全部賣掉了。阿麗旦突然說:“熱合曼現在到了銀川市,昨天他已經給我打電話了。”我問什麼時間回家,她怔了一下,半天才說,這個,隻有胡大知道。
阿麗旦將報紙給我看,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維吾爾文字,我自然一個也不認得,憑著感覺,我猜這是專門招聘工作的專版。我問她是否想在庫爾勒找一份工作,阿麗旦一臉的落寞,似笑非笑地說,哪裏也不需要老太婆了,她看招聘廣告,是為兒子找尋一個合適的工作,最好就在庫爾勒市區。
“熱合曼要在我身邊,他討了老婆,就不去口裏瞎轉轉了。”阿麗旦又在自言自語,眼睛看著木盒裏的無花果葉子,“今天的果子全賣光了,賺了四十元錢,一會兒吃碗拉條子,我還要去買一條好頭紗,就是鄰居帕依古麗包頭的那種,等到熱合曼婚禮時戴上!”說著話,阿麗旦麻利地將木盒裏的樹葉清理出來,全部放進了路邊的垃圾筒裏,我幫她把木盒收好,又把準備送給老鄉的山東煎餅分給了阿麗旦一些,讓她嚐一嚐我家鄉的味道。
走出去了一段路,我忍不住回頭去看阿麗旦,她正用報紙遮著刺眼的太陽光,向我這個位置張望,她對我招手,好像是再見,又好像是有話要說。我也向她招手,遠遠地,我看到阿麗旦用雙手掩住了麵部,一動不動地站在太陽下,也許,她在禱告著什麼,甚至是在默默流淚……我本能地停下來,遙望著並不遙遠的維吾爾母親阿麗旦,感覺一片茫然。
今天,阿麗旦換了一件白色長裙,頭紗也換成了湖藍色,她正在為幾個顧客推薦無花果,很快,每個人都買了一些。我站在馬路對麵,心情複雜,並沒有走過去與阿麗旦見麵。也許,因為我的存在,讓阿麗旦想起了兒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命運,想起了未完成的使命,這一切,隻能讓阿麗旦更加孤獨,也更加憂傷。
南疆八月的中午,人的意念似乎也變成了溫度,火辣辣的沙漠邊緣上,行人的腳步是匆匆的,果斷的,也是不容細想的。隔著一路的車海人流,阿麗旦始終在雪楓樹下叫賣無花果,她的身影仿佛是一片瘦小的白雲,時遠時近,忽虛忽實。終於,與我擦肩而過,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轉過頭,我想,什麼時候,阿麗旦能與兒子團圓?什麼時候,她戴上心愛的頭紗,去參加熱合曼的婚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