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舅父
大舅和我的關係有些特殊,在血緣關係上,他是我的親娘舅,但在戶口簿上,他又是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行大,下麵有四個弟弟及一個小妹,於是我就有了四個舅舅與一個小姨。
母親在我九歲時早逝,我是她與我的生父留下的唯一血脈,聽起來似乎我有了獨生女的優越感,其實不然。之後生父再娶再生,又有了一兒一女,他的生活與我已沒有了任何關係。
母親去世之後,三舅奔赴千裏之外把我帶回了山東。我依稀記得,三舅背著我走在下過雨的泥濘小路上去火車站,我伏在他的背上,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對三舅說:三舅,我要撒尿。三舅聽不懂,把撒尿聽成了三舅,一路上隻是嗯嗯答應著,卻不把我放下背來。直到姥姥去世,我唯一沒變的兒時鄉音就是把姥娘叫成姥。
我的生父得知母親離世,我也從東北回了山東,想必也是神傷憔悴了一陣子吧。後來他去我們村他的親戚家,央求姥姥和舅舅們,想看我一眼,如果可以,他想把我帶回他的家。
從喪女之痛中還沒緩過來的姥姥,將胸中的惡氣都撒向了他。她對著中間說事人哭罵,罵我父親不仁不義,如果不是他們離婚,女兒怎麼會客死他鄉。又對著我說,至死也不能和他相認。我懵懂又惶恐的點頭,舅舅們則同仇敵愾地表示,讓他離孩子遠點兒,我的生父就灰溜溜遠去了。這一別就近四十年。
而我的姥姥,對我這個將長久寄居下來的外孫女,並未集百般疼愛憐惜於一身。相反,因我和小姨年齡相仿,長久相處下去,未免有了吵嘴鬥毆之事,這時姥姥總是偏袒自己的親生骨肉,對我產生了嫌惡之感。
那時大舅已經招工到了礦上,偶爾回家探親,見我又與小姨鬥嘴,姥姥又偏袒親生時,總是忍不住嗬斥小妹,埋怨母親幾句。然後拉起縮在牆角哭泣的我,騎一輛老式的大金鹿,帶我去縣城,買回兩條色彩鮮豔的裙子,必定讓我先選一條,看我穿上,在一群同齡女伴豔羨的目光中飄飄然起來。
我生命的轉折點是在我十四歲時,那一年,一個“農轉非”的文件改變了我的後半生。
大舅的工作年限及各項指標均符合“農轉非”的條件,大舅一家——舅媽與表妹也就理所當然地農轉非了。
辦理農轉非戶口登記的前幾天,大舅回到老家鄭重其事地開了個家庭會議。那時外祖父已經過世,長子為大,決定家中大事自然是由大舅定奪。大舅神色肅穆地環顧了一下圍坐一圈的弟弟與弟媳們,一字一頓地說道:小敏是個沒了娘的孩子,咱娘現在活著她跟著咱娘,沒了咱娘你們誰願要她跟著你們過?
空氣瞬時凝重起來。幾個舅舅悶頭抽煙,舅媽們在起勁地剝著花生、玉米,沒人表態。我知道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累贅,沒人願意負擔我的現在和將來。
“你們沒人要她,我就把她的戶口落在我的身上,以長女的身份轉為非農戶口,你們有什麼意見或看法都說一下!”大舅的話擲地有聲,語驚四座。姥姥和幾個舅舅、舅媽麵麵相覷,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們不敢相信,那個愛哭的醜小鴨眼看就要飛離這片黃土地。而大舅是有生二胎指標的,他完全可以再為我生一個小表妹或表弟的,而他卻不容所有人阻撓就將我的戶口落在了他的身上。
大舅其實僅年長我二十歲,我以長女的身份進入他的家庭,在稱呼上,他是我的“父親”。而當時我已經十三四歲,曾經叫著大舅現在要改稱為“爸爸”,我感到十分的為難。因為他畢竟不是自己的生父,我也不是三兩歲沒有記憶的孩童,對於父親這個稱呼,太過莊重肅穆。所以直到今天,我不得已叫聲“爸爸”時,總是含糊羞澀的一閃而過。
舅父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平日與人相處,多是一副板著麵孔、不苟言笑的樣子。在他麵前,我總是很受拘束,有些懼怕,但他對我卻是疼愛有加,視若己出。
那時我們隻住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平房,我睡在一張沙發床上,因為空間的狹小,幾乎都不掛蚊帳。而我對蚊蟲的叮咬很敏感,即使隻有一兩隻哼哼著盤旋於頭頂,我也睡不踏實。舅父總是在我朦朧的睡夢中起身,輕手輕腳地在我床前燃起一盤蚊香,待我早上起床時,腳邊還有未燃盡的一縷繚繞的輕煙。
有一年寒假,我想回老家過年,舅父同意了。正是春運期間,為了我上車有座,他騎了一輛自行車,頂著北風送我去始發站。到站後他買了車票給我,一再囑咐我小心,又到賣水果的小攤買了些橘子提回來,讓我路上吃。那一刻我忽然感覺他像朱自清《背影》中的父親,眼裏就有了熱熱的感覺。車啟動時,他拍著車窗大聲喊:你坐到另一排座位上,那樣車轉過頭來你就一路曬到太陽了!那一刻,我的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後來和舅父有了隔閡,是因了我的婚事。在那青蔥歲月,那個年少輕狂的年齡,對於父母的遠見卓識、諄諄教誨又有幾個兒女能真正聽話呢?僅憑著對所謂愛情一腔狂熱的激情,我義無反顧,愛我所愛地選擇著自己的選擇。
我走出了舅父的家門,毫不理會他無奈的眼神。直到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我懷抱著一個大西瓜和他走進舅父的院子時,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裏掠過一絲驚喜,嘴裏不停地說:多日不見你了,還真是想你呢!
直到今天,在感情上終於受到重創的我,回過頭看自己走過的那段彎路,感到無顏麵對那些曾經愛我、對我寄予了厚望的親人們。也終於知道了誰才是對你最好的人。哪個做父母的不期盼兒女能有一個好的歸宿、幸福的未來?可是在那段無知莽撞的歲月裏,又有幾個兒女能真正懂得父母的苦心呢?
今年春節,除夕之夜,我落寞地忍受著孤獨。子夜時分,我寫了一條短信:爸爸,一些話我不想多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卻總是讓你失望。我曾經深深地傷了你的心,但在我的心裏,你永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讀了兩遍,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我使勁按下“發送”,那封信就飄飄忽忽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