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永遠的父輩
我曾叫過他十幾年爸爸。如今隨著我和他兒子婚姻的解體,感情的徹底決裂,雖然孩子還一如既往地親切地叫著爺爺,但我和他,卻再也沒有了任何關係,他就是我曾經的公公。
有時在街上遇見,他仍然笑嗬嗬地大聲和我打著招呼,可我總覺得他是故作熱情,我總是覺得尷尬。我叫他什麼呢?我該怎樣稱呼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難堪,有時我就低低頭轉轉臉過去了。可曾經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幾年的點點滴滴的過往,不免讓我懷念那段逝去的親情,這裏,就姑且稱他為老人吧。
十五年前我嫁到他家時,老人還不算太老,應該六十歲左右吧。那時老人已做了外祖父多年,外孫正是五六歲淘氣的年齡,老人不是很喜愛他們,也不屑於照看,一直都是我曾經的婆婆看護。老人梗著脖子振振有詞:外孫算什麼?外孫是姥娘家的狗,吃飽就走,看還是要看孫子!孫子才是自己家的後!
第二年,兒子出生了。那樣木訥偏執的一個老頭,聽到孫子出生的消息,高興啊,第一時間忙不迭跑到醫院,也沒了什麼顧忌,進了產房,貼著兒子的小臉親了一口,那種有了衣缽傳人的氣壯與滿足感溢於言表。
兒子的出生,給了他最好解悶的樂子,從此他很少圍坐麻將、棋牌桌子了。兒子十八天後就被抱起來,要一直抱著才不哭,每天我們一家人看到最多的是爺爺懷抱著孫子,踱著步子,咿咿呀呀對著話。
那時因為母乳不夠吃,晚上我要起來給孩子衝奶粉而睡眠不足,每天我困得飯也不想吃,甚至惡心,就想好好睡覺。後來早上我把孩子喂飽侍弄好,就抱給他們老兩口,然後我再回去補覺。後來一個同事去我家,發現日上三竿了我還在呼呼大睡,羨慕得不得了。
老人寵愛孫子的結果是樂極生悲。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不僅要天天抱著,後來變本加厲睡覺了也不肯讓放下。老人隻好每天抱著孩子,孩子睡著了祖孫倆就窩在沙發裏——兒子在他臂彎裏熟睡,老人歪在沙發裏看電視。長此以往,終於把老人多年的隱疾鉤了出來,腰間盤壓迫坐骨神經痛。這一犯病,讓老人吃了不少苦頭,那時婆婆去了濟南,老人始終用最頑強的毅力支撐著,即便後來疼得臉都浮腫了,他也不哼一聲,也不讓我們服侍於床前,還要拖著行動不便的腿腳自己去求醫買藥。
我嫁到這個家的這些年,除了上班就是帶孩子,家務幾乎沒幹過。那時我們老少住在一起,老人做家務是行家裏手,和麵,包餃子,蒸饅頭,飯後洗刷狼藉的餐具,一直都是自己默默在幹,從不埋怨,從沒想過自己是一家之主,要有尊卑之分。
前年我們裝修房子時,忘記提前把地漏封好,結果清理垃圾時有一個被堵住了。請了專業的人員結果也枉然,我說,算了,不通就把洗衣機放在衛生間旁,那個地漏就不用了。老人聽後默然不語,第二天,他用一根大號鐵絲自製了一個掏耳勺式的東西,坐在地漏旁,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就那樣一勺一勺把地漏裏的沙子,細小的水泥塊給掏了出來,地漏通了。
老人寡言少語,不善言辭,不近功利,吃苦耐勞,固執得近乎偏執,屬大智若愚心有大未來的人。工作時也因為堅持原則得罪過不少人。老人讀書不多,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執事。有時我看到他戴著一副老花鏡讀書看報,邊看邊用手比劃著在空中書寫某個字,這應該是那些書法愛好者的通病。
後來從婆婆的口中知道,老人的隱忍、吃苦、默默承受的性格出自從小失去母親,寄哥嫂籬下而養成。少年時代的老人,在家裏要幫嫂子洗衣、做飯、熬豬食,家外要幫哥哥鋤地、收莊稼。當我知道了老人的身世後,我的心充滿了愧疚與疼惜。
去年的這個時間,我和他分手後,因為房款的原因,我把老人約到我的家裏解決相關事宜。老人看到我,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裏充滿了企盼、希望、甚至乞求。我讀得懂他的眼神,他多麼希望這個家還是他兒子的家,兒媳還是自己家的人。
他看我的眼神躲閃著,神情有些不知所措,訥訥自語般地對我說,早晨去坡地裏挖野菜了,這天旱的,連根草都沒長出來呢……
我聽著,心痛得無以複加。仿佛看到早春冷寂的田野中那蒼老孤單的身影,那風中滄桑的麵孔。是啊,他能怎麼辦呢?他唯有走出家門,將不能言說的隱痛排解在無人的四野裏。我不知該怎樣安慰他無望無助的心靈,天下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兒女生活得美滿和睦,可是他們又怎能左右得了別人的思想和選擇呢?哪怕是自己的兒子。
我想對他說,您放心,孩子我會照顧好的,您仍然是我敬重的老人。哪天您想吃我包的餃子了,我會讓孩子送去。可是這些話和著我盈在眼眶的淚水,終於哽在了嗓子裏。
今年臨近春節之際,我買了兩瓶酒,讓兒子給老人送過去。我對兒子說,也是對自己說,沒有別的其他用意,過年了,感謝老人家一直對孫子的疼愛。雖然我知道作為祖父母那是人之常情,但我還是心懷感恩。
元宵節之夜,吃過晚飯,我和兒子出門點燈。推開房門,兩簇跳動的燭光映入我們的眼簾。我和兒子都驚詫地呀了一聲,旋即我們都醒悟過來。我和兒子相視一笑,兒子說,媽媽,看哪,我們有天使守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