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建:我家的那頭毛驢
生活在農村的人對啥最有感情?有的人會說對土地,因為土地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基礎,沒有土地怎麼能種出糧食來。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民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早在改革開放之前,我國的農業生產方式還是以畜力耕作種植為主,各種大牲畜依然是農民種田的主力,農戶對自己的牲口看得比命還重。
那時,有一個牲口半個家當的說法。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土地包產到戶,生產隊除了土地外,就是那些耕作的農具和牲口,土地分完以後,就是分這些農具和牲口。當時一個生產隊隻有幾十頭牲口,人多牲口少,無法平均分配。門戶大的家族,就合夥分兩三頭牲口,把一些能幹的年輕的牲口分去了。單門獨戶的人家,人口少的隻能分到毛驢和牲口犢子。我家當時隻有六口人,分了一頭毛驢,我想象中的那些大騍子、大馬,讓那些人多勢眾的人家分去了。人口是硬件,人口少也沒有辦法,隻得認命了。我從生產隊牲口屋牽回了那頭毛驢,毛驢長得當然是驢頭驢臉,身體呈灰黑色,個頭不大,兩隻耳朵不時地搖擺著,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的,還不停地打著響鼻,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分到不如意的牲口,心中自然不高興,毛驢也好像認生一樣,走路還打退,我罵它:分了你倒黴透了,還不想跟我是嗎?瞧你那樣,有誰願意要你?看我怎樣收拾你。於是我拾起地上一個樹枝,向驢身上抽去,毛驢感覺身上疼了,就“噅噅”地叫喚起來。同時尥起四隻蹄子,發瘋一般跑起來,它力量極大把我拉得腳不沾地,呼騰呼騰地跑向前去,我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就鬆開韁繩任它跑去,我在後邊跟著攆。這驢子由於長時間沒有放過風,得了這種機會哪能放過,它一會兒吃草,一會兒跑著,我怎麼也逮不住它。一下午跑了幾個莊子,累得我渾身是汗,大喘粗氣,後來在他人的幫助下才逮住。往家牽時,我小心翼翼的,生怕再跑了。這時天已經黑了,當我費力地把驢子牽到村頭時,它仍然向生產隊的牲口屋方向掙脫,我罵了一句你真是蠢到家了,那裏早沒有你們的家了,想得美,我用勁兒把毛驢牽回來。晚飯己經做好了,娘問我這麼長時間才回來,別的農戶都已經喂上了牲口,我把牲口不聽話的事說了一遍。娘說,牲口以前隊裏經常拴著,又沒有人給放風,整天是幹活犁地,它得了這個機會,你沒有牽好,不跑才怪。我說:指望這頭毛驢能把咱們的幾畝地種好嗎?要個頭沒有,要力量沒有,要長相沒有,看人家分的大馬大牛的多帶勁兒,保險拉起套來呼呼帶風。娘說:光讓一個毛驢幹也不行,牲口少,可以跟他人合套嘛。兩個牲口合一套不就行了。我們思前想後,誰家的牲口能跟我家的毛驢合套,後來我和春生哥家牲口合套,因他家離我住得不遠,他八口人分了一頭牛,那牛體格健壯,身材高大,一身紅色的牛毛,愈發是好看。我家的毛驢在它麵前一站,就是個小兄弟,我想毛驢和牛在一塊幹活,毛驢一準吃虧。
晚飯後,我急忙給毛驢收拾住處,把盛雜物的一小間屋騰出來。牛槽搬上去,給毛驢上點兒草料,那毛驢看是新家,裏邊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順利進到裏邊,然後把頭伸進槽裏,張開嘴就低頭吃起草來。驢是直腸子,吃得快拉得快,不到半夜就吃完兩遍草,十二點鍾我起來又給它上了一回草,它低頭又吃起來,到了下半夜,忽然聽到驢叫的聲,我又披衣起來給它上草,這時天已經是快五點了。這一夜上三四回草,折騰得我沒有睡好覺。
回想起在生產隊的時候,到點上工,到點下工,那時是掙工分吃飯,雖然日子苦些,不操多少閑心,也沒有那麼多煩瑣的事。現在又是鍘草,又是喂牲口,又要給牲口打料,還要照顧豬、羊等家畜,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包產到戶,實行聯產計酬,生產自給自足,人們還是對大集體的生活多少有點兒留戀,各家各戶的單幹,好像又回到的舊社會一樣,有人拉不下臉麵,有的人就幹得有勁。
春生哥跟我們合套後沒有幾天,就來我家牽驢準備犁地。我記得我們是春季分的地,麥收以後他想種塊蘿卜地,想提前把地整一下,我把毛驢從牲口屋裏牽出來,給驢子喝點水,毛驢在地上打了幾滾,又“噅噅”地叫了一陣,弄了一身浮土,真像人們說的土驢,我用掃帚給毛驢掃了幾下。春生哥笑著說:弄那麼細幹啥,幹活時它就自動抖掉了,去了套又要打滾,還是一身泥,打滾是驢的天性,不要那麼仔細。說完春生哥把驢牽去犁地,我跑到他家幫他套上犁套,兩隻牲口一大一小,看起來真是不協調,我生怕我家的毛驢吃虧,便囑咐春生哥犁地時注意點兒,春生笑著說:我不會把牲口用趴窩了。然後我回去忙自己的活了,到了中午,春生哥牽著我的毛驢回來,笑著說:你家毛驢真是好樣的,我那黃牛都拉不過這毛驢子。我說:不會吧,看個頭毛驢也不是牛的對手。春生說:這毛驢幹活真吃力,像人一樣不藏奸,有多大勁用多大勁,你還說分到這毛驢吃虧了。春生說了我也沒有在意這事,後來我去犁地時,驗證了春生的話,那毛驢上了套,隻要喊一聲“駕”,不用揚鞭自奮蹄,它就使勁拉套,有時把牛套都拉偏了,我暗暗地罵驢子,你不會少用點兒勁,任憑我怎樣拉他的韁繩,它都是低著頭拉,我罵毛驢是二百五,半吊子,不知道惜力。春生哥家的黃牛就不一樣,它慢慢地拉,你不揚鞭有時它還鬆套,那驢子就是一個勁拉,真是個大笨蛋,你他媽死心眼,不會看著黃牛,它不拉你也不拉,這樣多累呀!你比牛多出許多力,那毛驢不知情,不高興地“噅噅”地叫起來,氣得我沒有辦法,隻好說累死你龜孫,牛也不心痛。
犁完地回家時,我把春生牲口送還去,毛驢子自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我回來後牽進屋裏,急忙給毛驢拌上草料,讓它先吃著。吃飯時我給娘說:咱家的驢是個傻瓜,不知道偷懶耍滑。娘笑著說;牲口能和人一樣,要有那麼多心眼,人隻有拉犁子拉耙了,我想也是,它們就是為人類服務的,因為毛驢比牛出力大的事,我心裏總是糾結,這樣下去不把我家的牲口拖垮了,我也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用繩子拴住它前後兩條腿,讓它隻能走半步,阻止毛驢多出力,都無濟於事,正像娘說的那樣,它們是牲口不是人,最後隻有隨它去了。
不久,春生哥去拉化肥,要套上我家的毛驢,我想一個毛驢拉幾百斤化肥,春生體重一百七八十斤,加在一起,不到一千斤的重量,我想毛驢不會拉不動,我說你慢點兒,毛驢拉不動時你推著點兒。春生說:那當然,我看著春生坐在小馬車上,趕著牲口出了村。我知道春生的個性,他是個惜力的人,除了錢碰到手不能不拾,在家裏油瓶倒了也不會扶一下。春生哥拉化肥回來後,大加讚揚我們毛驢,這毛驢你真的分準了,這些東西它拉著飛跑,我一看足足有一千五百多斤。這時他又說:咱們種地不就是靠牲口,拉犁拉套嗎?不賣力拉套的牲口要他幹什麼,你要是願意,我用我家的牛與你家的驢換行不行。我說:春生你是故意的吧!論個頭、論值錢,哪一樣驢子也比不上你家那牛。我把這事與家人一商量,他們說春生忽悠人哩,他家的牛人高馬大的,比驢賣的價錢高,能換嗎?後來春生在村裏到處宣傳我家的驢如何的好,如何的賣力出勁,跑得快,又能拉犁,又能拉車。村裏那些愛占小便宜的人,總是前來借我家的毛驢,當然,他們也不是白借,牲口用完後,他們主動喂飽,再送過來。那時我家的毛驢成了村裏的公共財產,當時農村交通工具不發達,做生意,跑買賣的,拉煤的,走親戚的,有紅白事接客人、買菜的,都來借。鄉下人臉麵重要,不借他,總也說不過去。一年四季我家毛驢難在家閑上幾天,農忙時耕耘田地,農閑時幹雜活外借。當時我又生氣,又心痛我家的毛驢。盡管他們也給喂草,經常性的外借,也不是個辦法,怎樣才能阻止外借,春生給我出了點子,你租出去,一天三五塊錢。我想都是本村本族的,收錢無法張口,春生說,要是我早這樣幹了,現在是大包幹,牲口也不能白用,他們借去,喂一點兒草不值錢,有的喂不喂你也不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是收錢這事,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後來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小型家用農機,如小四輪,三輪車在農村慢慢地興起,人們犁地耕地,用牲口的少了,機器比牲口快得多,牲口的作用也不大了。隨著農村經濟條件的改善和打工潮的興起,人們紛紛把牲口賣了,種地全部用上機器,那時在十村八莊,也難找到一頭牲口,我一直沒有舍得賣那頭毛驢,有個小農活就用毛驢子幹。
日月飛梭,歲月流年,牲口的壽命也是有限的,毛驢也老得不成樣子了。春生說:你這毛驢,力出了,種地也用不著了,早先賣了還能換幾個錢,現在是又老又瘦,像人一樣沒有從前風光了,晚上總是叫得讓人睡不著覺,留他幹啥。在他的說服下,我試著牽到集會上賣了幾次,人家隻給三五百元,我氣得說:自己宰吃了,不賣了,話是這樣說,這毛驢還是要賣的,但他們出的價錢太少了,我就一直養著。後來春生說:不如宰吃,幾家一分完事,也算你沒有白喂,那時我心裏猶豫著這事。
一天,我牽著牲口去地裏幹活,在公路下邊正在耙地,國道上車來車往的。這時,一輛小轎車突然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三四十歲。穿戴絕對不凡,女的美麗漂亮,男的風流倜儻,他們邊走邊說笑著。這時,男人直接向我走來,大叔你這驢賣不賣。我說:賣呀,要多少錢,我說:你給多少。那人說:要多少給多少,我微笑著,哪有你這樣的買主,那麼大方。那男人詭秘地說:我看你喂的驢那鞭子不小,我們老板得了男性病,妻子整天鬧著要離婚,老板怕妻子在外偷人,聽說吃啥補啥,吃驢鞭能治好陽萎,就讓我出來買。這些年喂牲口的少了,我們去了幾個地方,也沒有買著,這不我們開車正好走到這裏,老板娘在車上看到你家的驢鞭特別大,就讓停下車問一問。我知道這是民間單方,也不見得有效,腎虛的毛病,不是吃一兩條驢鞭就能解決問題的,如果那樣,驢子早像老虎一樣成了保護動物,如果真能治好老板的病,讓他們夫妻姻緣美滿再好不過了……我和司機嘮著。這時,老板娘滿麵春風地過來問,價錢談好沒有,司機說:沒有。我說:現在這牲口少多了,喂家也不多,物以稀為貴,就給一千塊錢吧。老板娘張口說給你三千。我笑著說:太多。她說不多,光我們跑路,燒的汽油,也不止三千,就這樣定。當時就掏出1000塊訂金遞給我,你在家等著,明天來車拉驢。然後,他們走上轎車絕塵而去,我拿著厚厚的一疊嶄新的錢,望著遠去的汽車,心裏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