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致我遠逝的青春
(一)
二十一歲那年,我第一次離開所謂的家,離開那個交織著許多難以理清的恩怨複雜關係組成的家庭,獨自一人去外麵闖蕩——駐泰安辦事處賓館,一個礦上所屬的機構。那幾年,應該是我青春年華中最自由最快樂無憂的時光。
之前的一年,我退掉了舅父為我選定的維持了一年之久的那門親事。那個男孩子,我不能說他不好,他的父親和我舅父是一個單位的上下司關係。也許從一開始,這裏麵就有曖昧的權情交易關係。因為那個男孩子的父母,早就把我看中為他們最滿意的兒媳婦。
男孩子的心思單純得像一個還情竇未開的小男孩。和他訂婚一年的日子裏,他的家人愛我勝過他對我的感情,他的父母疼我超過疼他們的兩個女兒。直到今天,我仍不能昧著良心說話。我去他家,是享受珍寶捧在手心裏一般的待遇。冬天裏全家舍不得吃為我留下的一塊西瓜,他父親出差為我買回來的衣服,總是好過他兩個女兒的。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溫暖,他的父母給予的我從未享受過的親情之愛,我深深地體會到了。我應該是知足的,感恩涕零的。可是對於那個男孩子,我卻有一絲說不出的苦澀,他應該是舅父眼裏的“林靜”,而不是我心裏的“陳孝正”。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從他家裏出來,他家住三樓,那時樓道裏沒有照明用的燈,整個樓道漆黑一團,每戶人家的門口還堆著雜物,蜂窩煤爐子、劈柴等雜亂的東西。黑暗裏我想他應該會牽著我的手,會相扶相攜著一同走下樓梯,男孩子照顧女孩子的憐香惜玉之情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中油然而生。可惜,他自己一溜煙飛跑著很快下到一樓,站在樓下等我。我一個人在黑暗裏摸摸索索,磕磕絆絆走到樓下。那一刻,我黯然神傷,心裏五味雜陳。
我知道,他的單純,他的不諳世事和他的家庭出身有很大的關係。那時他的父親還有所謂的一些權力,父親為他們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天空,他是家裏惟一的男孩子,衣食無憂,工作穩定。
在一次他的家人刻意為我們安排的獨處的時間裏,我們規規矩矩地端坐在沙發的兩側,冷場後的尷尬裏,他抬起鹿一樣無辜的眼神,說,你比我大一歲,我以後叫你姐吧!
我心裏樹立著的男孩子英雄偉岸的形象頃刻間轟然倒塌,半個月後,我約他出去,在蕭瑟的秋風裏,在清冷的月光下,我淡淡地對他說,我們不合適,我們散了吧。
縱然他的家人疼我愛我,縱然他的家庭還算有權有錢,可是這樣一個男孩子,他給不了我想要的。訂婚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沒有過親吻,沒有過擁抱,甚至連手都沒有正經牽一下。
退婚後兩家的交惡讓我們這個關係複雜的家庭更加混亂不堪,舅母的遷怒與指責,舅父的沉默和森冷,讓我在這個沒有溫暖的家庭裏更加喘不過氣來。
我對舅父說,我搬出去吧,我去住單身宿舍,我長這麼大了,能照顧好自己。就在我準備往外搬的時候,老天給了我一個去泰安工作的機會,於是我拖著一個行李箱,和同伴們一起來到了泰安。
(二)
舅父家庭的不睦,是因為我的介入。舅父在我們老家是人人皆知的孝子,從村支書到村民,提起舅父的孝順,人人讚不絕口,都豎大拇指。
姥爺福薄,退休後僅一年就因食道癌去世了。姥爺病重之時,大舅回家總是要服伺於床前,洗臉更衣,送湯喂飯,甚至姥爺吃剩的飯菜都不嫌棄自己再吃下去。
就因為大舅近乎愚孝的孝順,才使得姥姥在自己的大兒子麵前恃孝而驕,說一不二。無論事情誰對誰錯,隻要姥姥麵露不悅,大舅總是賠著笑臉,笑嘻嘻地讓姥姥高興起來。
但在舅母麵前,大舅是強勢的,大男子主義到不近人情。我之所以能以長女的身份進入他的家庭,這跟他的孝順和一言九鼎的家長作風是分不開的,他不容舅母反對,也要讓姥姥百年之後放心。
舅母無可奈何,便把滿腔的憤懣、憋屈、不甘的情緒發泄到我的身上。她總是能找出各種理由來對我橫加指責,繼而是喋喋不休的抱怨。盡管我努力做著家務,洗衣、做飯、提水、帶小表妹。現在我總是在想,幸虧舅父當年動用關係如願以償生了二胎,如果沒有小表妹的出生,我更是欠著她一輩子都還不完的感情債。
在這個家庭裏,時時透出一種讓人感覺壓抑、寄人籬下的涼薄感。舅父疼我,但畢竟他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在家的時間也不多。有一年的冬天,我感冒後咳嗽不止,晚上我躺在那個結著霜花的石棉瓦頂棚的小屋子裏,咳得睡不著覺,胸部隨著咳聲透出一陣陣疼痛和空曠的破鑼音。鄰家的嬸子第二天悄悄對我說,孩子,你恐怕得了百日咳呀。後來果然大約咳了近三個月才好,但沒人問津,也沒人給我買過一片藥。
還有一次我放學回家,回去後卻打不開門,原來門從裏麵閂住了。舅母買了一筐蘋果,正忙著在裏麵分揀,她把大的好的藏起來,隻把那些小的澀的留出來讓我吃。這些曾經的傷痛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但它卻深深地嵌在我的腦子裏,沒媽的孩子,能奢望誰能把你當個寶?
無論我們家住在大雜院還是搬到宿舍樓,總是那裏爭吵最多的人家。舅母和我吵,他們夫妻吵,姥姥來了他們婆媳又吵。真是如同百家爭鳴,熱鬧不已。我初中畢業就迅速就業,家裏似乎不想繼續供我讀書也供不起我。於是我想盡快逃離,我想搬到單身宿舍,離開這樣一個紛爭不斷的家庭。可是舅父以我是一個女孩子為由,又怕旁人笑話家裏容不下我,阻止我搬到單身宿舍。後來我就想,那就早點兒戀愛吧,找一個能疼我愛我可以給我溫暖依靠的男人。
(三)
和他早就認識。曾經有人說,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其實我們農轉非從老家搬來住進這個大雜院時,我們都已有十三四歲的年紀,早已過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童稚年齡。當年他青澀的毛頭小子形象在我心裏也沒多少深刻的印象,隻是他家是我們院裏唯一一家有彩色電視機的人家。夏夜裏,他父親把那台電視搬到院子裏,一院子的老少閑人都聚集到他家門口看《卞卡》,看《神雕俠侶》。我走過他家門口,許多次看見他父親因他貪看電視不去睡覺而揪他的耳朵,父子倆都不作聲,心知肚明。那個被揪耳朵的就乖乖回到自己房裏,關上了房門。
幾年後,再見到他時,隻是人群中的驚鴻一瞥,就讓我們彼此難以忘卻。那時他早已輟學,長期的混跡於社會讓他看上去有故作老成的瀟灑,帥氣俊朗。桀驁不馴的眼睛裏偶爾會掠過一絲稍顯羞澀的神情。當年的我已經習慣了被男孩子追,但在那個暮色四合的傍晚,落日的餘暉映著我們年輕的剪影,鐵路上,他微微笑著迎向我,他身上那種混合著洗發水的清香味道和煙草氣息的男人味,還是讓我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我們戀愛了。
幾個月後,他去當兵了,我高興又傷心,他離家那麼遠,西藏。三年。剛剛戀愛就要分離,在思念的每一天裏,一不小心淚就翻湧在微笑的臉上。在那個應該有人陪著高興有人陪著傷心的戀愛季節,我隻能收到一封封周邊帶有紅藍色塊鑲邊的航空信,隻能在信中熱切地感受著他的聲音,他笑起來的樣子。西藏西藏,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對你如此的關心,明天你是晴天陰雨,氣溫是升還是降?因為在那個天藍雲低的高原駐紮著我的心上人。
半年之後,他的信漸漸少了,信中還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最後他說,我們分手吧。我知道你有許多人追,你去找更好的男朋友吧。後來才我知道,他中了別人的離間計。如同大病一場後的虛脫,我把那麼多的放不下深深埋在心裏,對舅父無比滿意的那個男孩子,終於無力地點了點頭。
(四)
在泰城的兩年裏,感謝命運讓我在最美的青春年華裏遇到了深圳的楊先生,感謝那個長期租賃我們賓館的王先生為了讓我永遠留在泰城熱情地為我做媒。盡管我們的緣分僅僅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換來的今生的擦肩而過,我也會永遠記得你們。
(五)
和他,終究還是沒能逃脫命運的安排,曆經千難萬阻,我們終於還是走到了一起。
總以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依靠,總以為這個人站起來是一座高山,躺下去是一片平原。可是多年以後,才發現所謂的真愛,苦苦找尋的那個人,原來是個不負責任,隻愛自己的那個傳說中的“洋蔥先生”,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心。而我,一直想看到他的心,就去一層層剝,在剝的過程中卻不斷在流淚,剝到最後才發現,原來“洋蔥”根本就沒有心。他完全就是一個令親者痛仇者快的家夥,誰與他最親近誰就會被傷害。就像一首歌裏唱的:
多年以後,才知道真愛是誰?
這是傻瓜都能擁有的智慧;
多年以後,才知道為愛後悔,
這是惡棍都能擁有的美德。
可是已經,無路可退。
關於那些我說過的愛你,
現在想起,不勝唏噓。
關於那些我說過的愛你,
現在聽來,像是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