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失:姥姥家的夏天
小時候,姥姥家被稱為“避暑山莊”,我每年暑假都要去。
姥姥家在山腳下。山不大,也不出名,人們叫它“東山”。清晨,在那東山頂上望過去。山坡下一塊一塊高高低低的田地,變成了一個個綠色的小方格,大地像一個不怎麼整齊的巨大的棋盤。一條小河從山間的泉眼裏牽扯過來,綢帶一樣漫過田野和村莊,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把村莊分成兩半。
在棋盤的空隙裏,生長著茂密的野草:金色的茅草、愛糾纏人的拉拉秧、毛茸茸的狗尾草、車前子、扒根草等等。它們拚命地努力地生長著,以“星火燎原”之勢鋪天蓋地地湧來,滿世界的綠。熱辣辣的空氣裏,到處是青草的氣息,折一根,那肥壯的根莖裏就流出粘稠的綠色汁液來。
隱身在草叢裏的蟈蟈並不安分,它中氣十足的歌唱把夏天的田野撩撥得極為熱鬧。等你躡手躡腳地尋過去,它卻忽然閉了聲;你放棄了,它又以嘹亮的嗓音向你示威著。小個子的螞蚱在田埂上蹦達著,發泄著旺盛的精力。隨風緩緩搖擺的高大草叢裏,偶爾會有一隻小野兔匆匆跑過,在你的一聲大喝中,群山一一回應,然後一隻山雞驚慌地飛起。多麼肥碩的夏天!
有時候會去種玉米。廣袤無垠的土地上,太陽白花花地曬著,大人們拿鐵鍬挖坑,小孩子負責把玉米粒扔到坑裏,再用腳把坑埋上。開始是饒有興趣的,致力於一次拿起三顆玉米粒,拋到坑裏時讓它準確無誤地形成等腰三角形。可是小孩子很快就不耐煩了。熱啊熱啊。草帽下苦著一張臉。
地頭忽然來了賣冰棒的,那個騎著自行車吆喝,後麵馱個白色小箱子的人,是我們的最愛。拿了一張票雀躍著去買冰棒。十來個冰棒捧在手上,涼颼颼的,卻又像燙了似的直甩手。白的耀眼的天裏,一棵小樹的陰影下,我們躲在那裏吃冰棒,一毛錢一支的紅豆冰棒,糯糯沙沙的真是好吃。隻覺得肚裏涼涼的,嘴裏木木的,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冰棒了。
總是企圖在土地上找到許多可以吃的植物,以神農嚐百草的精神遍嚐野果。河邊發現的一叢翠綠的圓形的小葉子,不知道叫什麼,酸酸甜甜的。紅通通亮晶晶的“三月萢”,拇指大小,甜味襲人,滿口生津。雪白雪白毛茸茸的一種草,裏麵青嫩的芯像棉花糖一樣又香又軟。還有紅到發紫的野草莓、桑椹子,都是讓人驚喜交加的美味。隻是有一次吃玉米稈,吃著吃著猛然發現有個蟲子剩下一半的身子正在掙紮,那一半蟲子呢?自此惡心了好幾天,有好多天懲戒自己不再吃田裏的東西。
跟著舅舅去放羊也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寬廣的綠草盈盈的窪地裏,幾隻小羊羔雲朵一樣愜意地到處飄著,偶爾母羊“咩咩”叫兩聲,低頭吃兩口草,再叫兩聲。小羊跑到媽媽身邊,奶聲奶氣地回兩聲,又跑遠了。躺在草地上,身邊有小巧的黃的藍的花,白雲在天上飄,堤上的人,三三兩兩地走過。隻是躺一會兒就厭了,用根小鐵棍把拴母羊的繩在地上一揳,跑去玩了。傍晚的時候才想起,啊,羊呢?跑到地方一看,母羊已經以繩為半徑啃出草地上一個圓來。小羊乖乖地臥在母親左右。
開始把羊趕回家。那確實是一條“羊腸小道”,隻容一個人通過,兩側是深深的溝,一不小心就能栽到溝裏去。但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羊和人都穩穩而過。那羊總是吃不飽,放了一天了,明明它的肚子鼓鼓的,尤其是母羊,肚皮都快垂到地上了,可是在回去的路上它還是慢悠悠地走著,慢條斯理地啃著,一路發出溫柔的“咩咩”聲。牧童可以騎黃牛,牧羊女為什麼不可以騎小白羊?我跨上小羊的背,可是所有的羊都不再慢騰騰,甩開我,一溜煙地跑回外婆家。
一場暴雨過後,西邊的菜園子裏熱氣騰騰。濕漉漉的豆角長長繞繞地的垂下來,像淋了雨的長辮子;金黃的南瓜花咧著大嘴笑,明明是笑臉,卻還掛著晶瑩的水珠;脆生生的眉豆開著不同顏色的小花,粉紅、純白、淡紫,小蝴蝶一樣爭著比美。地麵上開滿了黃黃藍藍的小花。一隻小小的豆娘,酒紅和橘黃的顏色,小巧的頭顱,細細的腳,豎著翅膀立在一片紫色的葉上,那翅膀是淡紫的,和葉子競相呼應,如夢如幻,美麗至極。又一隻豆娘飛來,黛青色,飛到五彩的那隻麵前停下,它們互相注視,然後雙雙起舞。
傍晚時分,河裏的鴨子們開始回家了。每天早晨那些鴨們爭先恐後地擠出門,像是小孩子要走親戚一樣等不及大人,迫不及待,急急出發,然後一頭紮進一條河裏。每天傍晚,它們再跩著肥肥的屁股,邁著土黃色的腳丫子,一扭一扭地跑進家門。奇怪的是,所有的鴨子都知道自己的家,它們一大群地擁來,三三兩兩拐進自己家,沒到的就繼續往前走,誰也不會走錯門。我問外婆它們怎麼知道回家的路呢。外婆說,嗯,它們就知道啊。鴨們一進家,外婆就喚它們:“鴨!”鴨子們回答:“嘎!”外婆喚“鴨鴨!”鴨子們答:“嘎嘎!”外婆再喚“鴨鴨鴨!”它們答:“嘎嘎嘎!”等外婆說:“誰在外麵丟蛋了?”鴨子們不答了,拚命地往圈裏鑽。
吃過晚飯,太陽還沒有下山,倘有興致,舅舅會帶我們去小樹林裏抓“知了龜”。潮濕而鬆軟的土地上,有一個一個小小的洞,舅舅們一挖一個準,肉肉的黑乎乎的“知了龜”幼蟲緩緩地爬著。我們卻什麼也挖不到,偶爾在樹上發現一隻,還是已經蛻去了的空殼。但我們捉到許多“瞎碰子”,它們趴在樹上和玉米葉子上傻乎乎地不知逃跑。捉了一瓶子後,手上留下臭烘烘的味道,可是鴨們喜歡吃,外婆極為高興。
回到家,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累得不行,爬到樓房頂上,躺在小床上,看著滿天星星,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聞到了鬆樹清新的味道,而陣陣鬆濤,就像一隻巨大的手在溫柔地撫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