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功勳:我的礦山生活
歲月長河般流過,一些記憶是縹緲的,一些記憶又是深刻的。
礦山。我必須重複這兩個字,我必須嚴謹地對待這兩個字。是因為它在我生命中承受著太多的分量。我所有的發展和轉折都在這裏發生。
1991年,我離開學校,落在社會的一個熔爐中,我所在的單位是一家地方國有煤礦。礦山以大山般的胸懷,像迎接歸來的遊子,迎接我的到來。從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名煤礦工人,擁有了自己的礦燈,自己的換衣箱和工具箱。我開始承擔起我必須承擔的那部分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礦山也就成了我工作、生活的故鄉,成為我人生的驛站。
工友們來自全省各地,我們親密地成了兄弟,住進統一宿舍,在一個食堂吃飯,穿相同顏色的工作服、長統靴,上班是八小時的“三班倒”,享受多項勞保福利,感受濃濃的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
我工作在大地300米深處的幽幽礦井,黑暗、潮濕。
初次下井,心裏很有些緊張,最擔心有瓦斯爆炸,災難麵前,纖細又脆弱的生命實在不堪一擊,往哪裏逃才是方向呢?萬一發生頂板02manbetx.com ,猙獰恐怖的岩頂岩壁壓將下來,又該如何從容麵對?平日裏聽到看到人類與大自然頑強鬥爭的種種成績很是感歎,可在300米煤海深處,人與自然之間談得上對峙嗎?頂多也隻是個相互容忍退讓的適應。
雖然知道這些擔憂是多餘的,但對於第一次下井的我來說,依然是心驚肉跳的惶恐。井口安全檢身的礦工托著我肩膀檢查時眼神充滿了陽光,鼓勵讚賞兼而有之,我想朝他咧嘴笑笑終究沒能笑出來。
長長的斜井平台上,同行的安檢人員早已等候在那裏。
機聲不斷,礦井的交通工具——“猴車”正緩緩運行著。
猴車每隔三米一個座位,由一個簡單的平鐵片、兩個腳蹬還有一根柱子組成,隨著循環的鐵索把人送往地心深處。跟旅遊區的吊索沒什麼兩樣,隻更簡陋些罷了。當一個座位慢慢滑到跟前時,我也學著別的工友一步跨上去,緊緊摟住麵前的柱子向下滑去。身體慣性地往前傾斜著滑翔的樣子的確像猴子,起名“猴車”,讓人不得不感佩中國象形文字的博大精深。下滑速度很慢,燈光昏暗,空氣也仿佛變得肅穆而靜謐,隻有壁上水滴濺落的聲音此起彼伏。我難耐這種沉悶的氣氛,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回音嫋嫋,陰森之氣更甚。一種墜向深處的恐懼漸漸彌漫開來。
井下的巷道四通八達,像一座地下迷宮。四周很靜,水從壁上滴下的嘀嗒聲依然存在。經過的有些地方水深及膝。微弱的礦燈映在水上,無底洞似的,每走一步都那麼不踏實。星羅棋布、蛛網般密匝的巷道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電影《地道戰》裏的情形,“各處相通,處處相連,難怪鬼子犯暈呢”!安檢人員說,若不識路,一個人是走不出去的。望著這黑色的地下迷宮,我忍不住咬緊牙齒打了一個寒噤。
在深深井巷,被譽為礦工“眼睛”的礦燈顯然很重要,但晃來晃去也隻能照到麵前巴掌大的地方。微光在又長又深的巷道裏是那麼虛弱那麼單薄。
在這神秘的靜謐、神聖的黑色裏,就像探險者不經意間闖入一片禁地,無知而好奇。無論你麵向何方,除了黑,還是黑。衣服是黑的,道路是黑的,人臉是黑的,呼吸是黑的,就連空氣也是黑的。
記得我剛下井時感到一切都很新奇,又有一種“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大膽,莽莽撞撞哪兒都敢去,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可有一次我正在工作麵鏟煤,一位老礦工突然讓我趕快撤退,說頂板馬上要塌方。我有點兒不相信,可沒等我撤出幾步遠,忽聽一聲巨響,塌下一塊足有10多噸的矸石,蓋在了我剛才站著的地方。我被驚出一身冷汗,若是晚走一分鍾我就會被壓在那塊大石頭的下麵,非被壓成肉餅不可。
從這一事件中,我才懂得了要想做一名礦工原來也有很多學問。我開始向老礦工虛心學習,很快掌握了敲幫問頂、鑿岩爆破等井下作業技能,逐漸使自己成了一名合格的礦工。
我的工作任務是采煤。采煤工是煤礦最艱苦的工種,最原始的勞作。采煤工作麵的空氣十分粘稠。礦燈所照之處,隻有煤粉在光柱內飛揚,撲擊著臉頰、手掌,砂礫般撞擊著所有裸露的物件。
不透風的密閉的空間裏,機器的鳴響在煤壁間瘋狂奔跑,對壘著煤的沉默不語。瞬間卻又被激烈地反彈回來,循環往複地刺激著人的耳膜,考驗著人的忍受極限。什麼叫震耳欲聾?什麼是幾近窒息?噪音究竟有多少分貝無法感知,但敏感的神經卻分明到了極限。
不得不提的是,這樣的工作環境,礦工的交流基本靠吼或者比劃手勢來進行。在地心的深處,在盤根錯節曲折回環縱橫分布的煤巷盡頭,在那為采煤而鋪設的支架下,人行的最低處隻有一二米。我們隻得低頭彎腰小心翼翼地遊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魚,雖然極力躲避可能的傷害,仍然能時時感受到安全帽與頭頂硬物不時的撞擊。
我們就在巷道中布置的工作麵,打眼、放炮、架棚、攉煤。我把自己融入煤礦,忘我工作。“五大自然災害”是我們的天敵,我們必須時刻提高警惕。工作麵的硝煙和著煤味兒十分刺鼻。采掘的煤層隻有0.4米厚,我們隻好匍匐著在地上作業,直到現在,我的手腕手肘上還刺滿了永遠洗不褪色的煤碴。
我們就工作在這種環境中,一切的計謀簡直是白癡的舉動。我們開懷大笑,揮汗如雨,操岩斧、握風鑽、推小木車,一起把煤炭從工作麵輸送到天眼,通過礦車提升到地麵。一個班下來,渾身像要散架一樣,所有的關節都疼痛無比。每次出井,黝黑的麵龐和汗水浸透的工裝在我頭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的眼睛在黝黑的臉上顯得十分明亮而深邃,而當我們微笑時,牙齒無一例外地顯得白燦燦的,亮得有些刺眼。
我們洗掉一身煤塵,脫下汗漬衣服,換上休閑服,自我感覺成了“白領”。疲勞了,身體放倒在簡易的木床上,鼾聲陣陣中,還能聞到煤的氣味。
那四年,我完全沉浸在勞動的快樂中,沒有任何雜念,感受著地層深處挖煤的艱辛險苦的同時,也真正體味到了煤礦生活的酸甜苦辣,還經常把鹽霜與煤味摻雜浸染的工裝欣賞一番,那種心靈的滿足和超然,還原了勞動的內涵。
感謝礦山。無論是當時還是今天抑或將來,我很高興自己曾經有過那段日子,在300米井下工作的日子。如果沒有與深深礦井的親密接觸,如果沒有那段煤塵攪著汗水的日子,我30多年的時間將會是枯燥的。礦井中的四年,時間如煤,開掘著,燃燒著。四年時間在我的心中鋪墊了一層又一層黑又厚實的煤。讓我感到時間與生命一樣厚重和沉穩。
礦山往事如潮。苦與樂,得與失,如春潮在心海起伏。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已不在礦山,我在城裏,但我始終覺得我還是一名礦工,是走在城市的一個礦工。在鋼筋與水泥之間呼吸的我,仍散發著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煤味”。我寫這些像煤一樣散發著土氣的文字,不僅僅是在懷念礦山,而是在感恩——礦山賜予我的那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色和做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