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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曉飛:我那當過礦工的爺爺

作者:曹曉飛 2014-09-08 20:27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爺爺去世的日子,正值正月十五鬧紅火的時候。

我們身穿重孝的不肖子孫們,若是抬著爺爺的棺材從街坊鄰居的貼著喜字春聯、滿是炮仗皮的門口路過,怕惹得鄰居們不快,影響了人家過節的心情。於是,結合實際情況,又參考了陰陽先生的意見,決定將爺爺的棺木在院子裏的南房,放置十日。爺爺活了八十三歲,是個喜喪。等過了十五,再莊嚴肅穆地辦喪事。這樣一來,在每天迎送完前來吊孝的賓客之後,晚間無事,就聽父親和姑姑們講述爺爺這輩子的故事。

爺爺來到我們襄漳縣,落戶到南玉漳村,曆經了苦難和艱辛。我們這一支脈本源出自河北省武安縣,那裏盛產鐵礦石,是冶鐵之鄉。我曾經隨爺爺回過家鄉,那裏村上的老百姓家家高門大戶,有很多人拉著像碾子一樣的東西在已經被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山上碾軋著。我被告知,這是在找尋鐵渣,當地百姓靠此為生,過得還不錯。

爺爺出生在一個中等小康的農家,他的父親是一個熱愛武術的秀才,後來染上了吸大煙的毛病,把個家慢慢給敗了,人也死了。那時爺爺年紀還小,隻有十幾歲,為了有個活路,就參加了八路軍。爺爺的母親,也就是我的老奶奶,帶著他的另外一個兒子,逃荒到了山西長治襄漳縣,一個名叫桃樹的村子。

奶奶的逃荒之路上的艱辛,我從馮小剛導演的電影《溫故一九四二》裏麵能夠間接地體會到。電影裏張國立扮演的難民與他的女兒用河南話有一段對白:“爹,啥是逃荒哩?”“逃荒,就是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一直往前走。”對的,奶奶的逃荒就是身無分文,靠乞討從河北一路走到山西。每當提到這段往事,我那從事醫療工作,心腸很軟的姑姑總是淚流滿麵。

爺爺是一九四四年年底當的兵,屬太嶽軍區陳庚司令員的部隊,和小日本子幹過仗。我小的時候,和爺爺一起看打仗的片子,有士兵被手榴彈炸得飛上天的鏡頭,爺爺就十分反感,用河北方言罵:“炸彈能把人炸成這樣,純粹是胡唚哩!”當兵帶給爺爺的真實感受遠沒有電視裏演得那樣的恢宏壯烈。參軍那年,爺爺整好十五歲,一聽到衝鋒號響就尿褲子。現在十五歲的孩子,還在娘的懷裏撒嬌吃奶,爺爺卻要經曆戰爭,槍林彈雨,衝鋒殺敵,隨時準備挨槍子。

負傷轉業之後,爺爺被組織上安排到潞安礦務局王莊煤礦工作。那時,潞安礦務局處於籌備階段。爺爺工作後,就娶了南玉漳村的李姓女子為妻,那就是我奶奶,然後生兒育女。大概是八十年代,剛改革開放不久,爺爺給村支書送了兩條煙,在村子的曬麥場,一塊約二畝多地的敞亮平整地塊上蓋了幾間青磚大瓦房。院子裏栽種了兩棵梧桐樹,長勢極旺。等到我十幾歲的時候,兩棵樹已長成兩人合抱的參天大樹,夏天濃蔭蔽日,為院裏的傘蓋。我父親的一個略懂占卜卦術的朋友有一個次到家裏小坐,曾對我父親預言,家裏恐怕要出文人啦!到目前看來,這位朋友的卜術怕是不精,預言尚未靈驗。

其實,那時爺爺是有機會離開又髒又累的煤礦,去幹點兒別的職業。爺爺在部隊的老領導,一位團長,建國後在北京一家部隊醫院裏當了領導,寫信要求爺爺到北京去。爺爺不識字,也不會寫字,找礦上的技術員給念了念,明白了意思。有心去北京,告別這髒兮兮的煤礦,可當時已經娶妻生子,一個人去北京好弄,拖家帶口的去北京怎麼辦?最後還是放棄了機會,請技術員給那位在北京當院長的老領導回信婉拒。

爺爺不喜歡巴結領導,脾氣上來了,誰都敢頂。這也是他為什麼幹了一輩子總也當不上官的原因。沒有文化,不喜歡下班之後開會,與領導鬧別扭,為此被發配到海南島養蜜蜂,半年之後,才被調回。爺爺不巴結領導,也看不慣人整人,不把人當人看。“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長治軍分區派軍隊支左,很多礦務局的領導幹部受了整治,被關押了起來。爺爺由於當過兵,根正苗紅,政治覺悟強,被派去看押這批“犯人”。其中有一位局級領導是回民,那些紅衛兵們為了整人,就把有豬肉的飯菜端給他吃。大家都知道,這對虔誠的回教徒來說,是極其侮辱的事情。那位領導當然寧肯餓死也絕不碰那飯菜一下。爺爺看不下去了,當過兵的人骨子裏有股衝勁,他每次總把自己的那份飯菜與領導的飯菜進行對調。一切都過去以後,領導們都平反,官複原職,回到熟悉的辦公室,爺爺照舊回到井下挖煤。有人勸爺爺走走那位領導的門子,趁著事情還熱乎,給已經到了就業年齡的子女們找份工作,爺爺沒有去麻煩和打擾那位領導。我的父親從事煤礦工作的機會,是他自己在襄漳縣一中讀高中時,在宿舍床上躺著,從同學那裏得知礦務局在招工,與同學一起去報名的。也許就是這個沒有和家裏人商量的決定,改變了父親一生的命運。

我和爺爺親密接觸的一段時期是我上小學時期。每年寒暑假,都要被父母送到偏僻的襄漳縣南玉漳村,也就是爺爺占了打穀場蓋成的院子裏去。那裏很偏僻荒涼,也沒有幾個熟悉的玩伴。對於我這個從礦區回到農村的孩子來說,就是貴族。經過奶奶的介紹,認識了幾個小玩伴。但是他們玩鬧的方式過於大膽而最終引發02manbetx.com 。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孩子,敢於坐在自家窯頂上往院子裏縱身一躍,我的乖乖……當然,他是瞄準院子裏一個堆得像小山似的麥稈堆跳下去的,下半身幾乎插進麥稈堆裏。另外一個小一點的,把鐵皮做的平板車當滑梯,結果被一個小鐵刺劃破了小雞雞,嚎啕大哭中被父母拎回了家門。

經曆過這些不幸事件以後,我就暫時沒有玩伴,待在家裏。有一天,爺爺遞給我一把木頭加工成的手槍作為玩具。奶奶問從哪裏來的。爺爺說是前頭雙林家請木匠做家具,給木匠抽支煙,用做家具的下腳料做的。我拿著手裏玩了玩,覺得沒有扳機不像槍。爺爺聽完,去廚房拿火杵在槍上烙出一個黑糊糊的洞來,告訴我,你把手指伸進去,就是扳機了。除了自製玩具槍之外,基於兒童的天性,我還要求爺爺講故事。這一方麵,爺爺天賦很那個,他有口吃的毛病,說話也不是本地人的口音,而是帶著河北鄉音,一個簡單的牛郎織女的故事就是講不好。我好心急,我們襄漳縣所在的潞洲市可是有名的神話之鄉,故事之鄉哪!什麼一個人嫌頭頂太陽太多,就拿弓箭一通亂射的故事;一隻呆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嘴裏銜石頭,往大海裏扔,試圖把海填平的呆鳥的故事;還有隋唐時代,一位姓秦的好漢爺,來到我們這裏,沒有盤纏,隨手把自己騎的一匹小叫驢賣給當時黑社會老大的故事。隻可惜,這些好聽的故事爺爺都不會講,他隻會講十五歲當兵前聽他的娘親講給他的牛郎織女的故事。

我能夠離開南玉漳村,較少回去,要感謝學校緊密的課程安排,而且假期補課。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每年見爺爺的時間是一年一次。每年的正月初四是我們這個家族走親戚聚會的日子。爺爺在這一天最為忙碌,他要忙著為怕冷的姑姑們去生鍋爐,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中午大家去飯店聚餐,他從來不去,他在家守門,吃碗餃子算完事。這樣的夥食,已經比他嘴上常念叨的“一碗白開水,一個白饃饃”強了很多。“一碗白開水,一個白饃饃”是爺爺的養生秘方。八十幾歲的人,從不喝酒,也不吃魚豬貓兔,葷腥大補。我想,導致爺爺生病並離開我們的原因可能是煙草。

爺爺的抽煙姿勢是蹺著二郎腿,眼睛眯著,深深地吸一口,進入肺腔,回轉三圈之後,再由鼻腔噴出。抽完一根之後,不用浪費洋火,接上第二隻,爺爺抽了多年的煙,練就了一個巧手絕技。當第一支煙快要抽完的時候,第二支煙的過濾嘴中的海綿已被爺爺熟練地抽出來,和第一支煙接起來抽,完全不費事。可以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爺爺邊抽邊咳嗽,咳出痰來吐地上,伸出腳用鞋底將痰漬塗抹成一個圓圈。讓人一看到高腳椅下有黑色圓圈,就知道他又在此噴雲吐霧,並且負責任地打掃了戰場。

也就是爺爺愛吸的香煙,使爺爺弄丟了他在戰場上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換來的榮譽和勳章。那是他在部隊負傷退役之後,轉業到位於潞洲市郊區的李莊煤礦。一次大汗淋漓的井下勞動之後,升井、洗澡、換衣服來到食堂。打飯的人很多,排著長隊,爺爺的煙癮犯了,他找個僻靜的角落抽煙,翻遍口袋找火柴,將隨身攜帶的幾個在部隊立功受獎的勳章和傷殘證翻出來,從裏麵摸出洋火,點著了煙,噴雲吐霧好一陣,過足了煙癮,肚子開始咕咕叫,折返回食堂,吃了飯之後,回到煤矸石山上自建的簡易小房裏倒頭就睡。第二天,發覺那些退伍時就跟隨他的勳章不見了。回到原處尋找,早已被軍事迷們“收藏”,或者嫌占地方拿去換煙換酒了。自此,爺爺少不了受奶奶的數落,或者是催促他去民政局補辦,被爺爺以麻煩為由拒絕。我同為當兵轉業回地方的姥爺,由於有那些證章,工資比我爺爺每月多二十一塊六毛八,而且到年底還能從襄漳縣民政局領取一個黃色的軍大衣或者是一雙軍隊工廠生產的裏麵翻著白色羊毛的皮鞋。對於同樣資曆,卻不同待遇,爺爺保持一顆平常心。他比我姥爺多活了十幾年。

說了這麼多,還是避免不了向你講講爺爺的晚年以及生病離世的情況。爺爺發現自己的腸子有問題是一次上廁所時,發現自己便血,把爸爸和姑姑們唬得不輕。找了專家,做了手術,命是保住了,可是又有了新的問題。爺爺受到了驚嚇和刺激,腦子有些錯亂了。後來大家猜想,可能是由於脫得光光的一個人躺在手術台上,一個人胡思亂想把腦子想壞了;或者是在有女醫生、女護士、兒女們都在場,眾目睽睽注視下脫光衣服上手術台,精神受到刺激,有些瘋癲了。反正鬧著要回河北老家,白天走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次情況嚴重住院就醫,爺爺興奮至極,不聽醫生的話,不打針,不吃藥,將兩個手臂上輸液的管子拔掉,雙手揮舞輸液管。醫生拿著已經準備好的注射器不敢上前,指揮我和父親一左一右包抄上去,將爺爺按住才順利注射。以後,每次爺爺發作,就給他服用戒毒人員或者是精神病人專用藥物。一種極小的白色小顆粒,藥性很大,奶奶有一次夜裏失眠,偷著舔了一口,僅僅是舌頭輕輕接觸了一下,口水稍微把藥末子帶了一點兒,竟連睡了三天三夜,醒了還說頭暈。

自己的親爺爺成了瘋爺爺,那個做木製手槍,講蹩腳故事的爺爺成了傻爺爺,盡管經常喝藥性很強的藥,刺激著神經,麻痹著大腦,當我抱著自己不到一歲的兒子出現在他的病床前,他還是很快認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用顫巍巍的、幹癟的、無力的、粗糙的、打過鬼子的、挖過煤的老手握住了我兒子粉嫩的小手。這一握,是我們這個家族的傳承。

爺爺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又加上糖尿病等多種疾病。終於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臉被一塊毛巾蓋著,我沒有勇氣揭開那塊毛巾,見他最後一麵。但是,他由父親摟抱著躺在我車子的後座,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穿著一雙老年布鞋。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個視覺印象。

爺爺的喪事是在正月二十辦的,熱鬧而隆重。今年清明我還到墳前去,添了土,燒了紙,點了煙。

爺爺墳前的柳樹上,長出了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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