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年味四題
年集
不禁想起故鄉的年集來了。
故鄉小鎮的集市,其實從一進入臘月就開始有了年的味道,種種年貨開始陸續粉墨登場。逢農曆的一和六,每五天一個集日,初幾、十幾、二十幾,一個個集日你追我趕,年的味道愈來愈濃,但年味最純正最濃鬱的還要數農曆二十八的年集。家鄉人並不稱這個集為“年集”,而喚作“借集”,意將本應在大年初一的集日“借”到二十八提前趕的,一個“借”字盡顯鄉人的淳樸。
由於已經到了正月的跟前,年的腳步已近在咫尺,一般的年貨早已采購停當,因此年集從貨物的數量和種類來看或許並不如以前的集日那樣豐盛。像賣布匹的、做衣服的、售豬頭的等等已鮮見蹤影,但同時,另一些與年關係密切的東西卻紛至遝來,像年畫、窗花、對聯、花炮等等。因此,相比以往的集日,年集是最有聲色的,最能彰顯年味的,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
趕年集時大人孩子都很悠閑。由於年貨大多已置辦得差不多了,年集也就是進行一下補缺,看還有什麼沒買上,還有什麼東西值得買,再有就是買一些新鮮的蔬菜和裝飾用的年畫什麼的,因此大人們趕年集顯出少有的悠閑。至於孩子們,平時趕集也是抱著玩耍的態度,但畢竟玩物尚少,跟著大人頂多混上一碗涼粉或餄餎吃,沒什麼太大的意思。年集就不同了,不用說那滿街花花綠綠的年畫,那年畫中一個個的武打或戲曲的故事,也不用說那綁在自架車上直直豎立起來的貼著窗花的賣窗花的“亮子”,單是沙河中一字排開的花炮攤子就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和腳步。小時候,我最愛和父親或母親趕年集,往往要在沙河裏盤亙多時。500響的小鞭炮,1000響的閃光雷,大小不一的二踢腳,隨手一甩就響的摔炮,還有能劃破夜空的齊花箭子,先噴花後響的墩炮,用手拿著放花的“滴滴莢”……在每一個花炮攤子前我的腳步都難以挪開,總催促著父親快買,似乎一離開人家花炮就賣完了,而賣炮人口若懸河的“扇忽”以及不時響起的試炮聲更加重了我的焦急。父親卻不急不躁,完全無視我的毛糙,而是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問,幾乎轉遍了所有的炮攤後,才不慌不忙地將各種花炮買來讓我提著。大年時放花炮我們孩子總喜歡來回跑看評品,大家總說我們家的花炮好看,二踢腳最響升得最高,我知道這完全依賴於父親買炮時的嚴謹。
除了花炮外,我還常常在年畫一條街和一字排開的窗花攤前多次駐足。年畫一條街就是通往鎮政府的那條街,每到臘月,這裏就成了年畫的走廊,而尤以年集時為盛。在近百米長的鎮街兩側,各種各樣的年畫懸掛在街牆上,異彩紛呈。偶爾有風吹過,懸掛著的年畫便會如水一樣蕩漾,整條街又像是畫的河流。多年後我曾在城市看過一次名畫家的畫展,我以為那規模那氣氛都難與年集的年畫一條街媲美。買年畫時父母一般都不跟著,我到鎮上的中學讀書後,父母更是將買年畫的任務給了我,這正中我的下懷。我往往會從畫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逐幅欣賞著。年畫的內容大致有:喜慶類,風景類,人物類,故事類。《吉慶有餘》是一個胖胖的小子抱著一條大紅鯉魚,《喜鵲登梅》是幾隻花喜鵲站在梅花叢中歡叫,《五穀豐登》是一個聚寶盆中放著糧食和水果,《年年有餘》就是一條或幾條憨實的紅魚,這些都透露出一種年的喜慶。風景類的年畫一般是名山名水名花,往往景色優美,所表達的也是一種陽光向上的情緒。如《花團錦簇》就是一束束的火紅的牡丹盛開著。人物類許多時候則成了美人畫的代名詞,一個個嫵媚、嬌豔的明星或者戲曲美人在那裏笑眯眯地注視著你。在這些年畫中,我比較看好的是那些故事類的年畫。這些年畫大多像連環畫一樣,是一個個故事的畫麵,上麵是圖畫,下麵是文字,內容多是影視題材或戲曲題材。我往往要在這類年畫前多停留些時間,但最終卻很少買這類年畫,往往買喜慶類的和風景類的。因為母親最喜歡的是喜慶類的年畫。再說了,這類年畫貼在牆上也的確可以給家中增添不少喜慶的氣氛。
年集上最引人注目的往往還有窗花攤。窗花是家鄉的一種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形式,過年時人們會在白淩淩的麻紙窗戶上貼上這種五顏六色的窗花,別提多美了。家鄉的窗花與其他地方的不同,一般地方的窗花都是單色的,而家鄉的則是彩色的,色彩濃鬱,喜氣盈盈。賣窗花的往往會做一個類似窗戶格子的框子,俗稱“亮子”,綁在自架車上,上麵像窗戶一樣貼著麻紙,窗花就貼在上麵。在年集上,這樣矗立的“亮子”一排一排張揚在鎮街上,老遠看去像一道靚麗的風景。買窗花一般是母親的事,我因為喜歡窗花便常常跟著她。看著陽光映射下的“亮子”上豔麗的窗花,看著賣花人哈著白氣小心翼翼地從厚厚一疊窗花中給你揭出幾張相同的窗花來,心中也便美美的。
如今,過年時我仍會偕妻帶子回家鄉與父母團聚,也依然會步行二裏去趕家鄉的年集。不同的是,家鄉的年集依在,年集上的熱鬧氣氛依在,但年畫一條街卻永遠消失了,賣窗花的“亮子”也幾近消失了。不同的還有,我不再是被父母牽著手的孩童,我的手牽著另一隻手——女兒的手。社會發展了,鄉親們的生活日益變好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特色和記憶,這或許也是正常的。歲月的流逝中,我已年輕不再,但童年時家鄉年集的情景卻曆曆在目,就像發生在昨天,帶給我的溫暖、慰藉、向往,將成為我一生的珍藏。卻不知十幾歲的女兒趕年集時會有何種感想,會不會將年集的溫暖貯存一生呢?
小年
農曆臘月二十三,在家鄉被稱作小年,這一天有許多活動要做。
民諺雲:二十三,麻糖把嘴粘。在這一天,每家每戶都要舉行祭灶儀式,祭拜灶王爺。供品主要就是麻糖,這是一種家鄉人土製的糖,原料是甜菜或小米。甜菜做出的麻糖呈棕黑色,小米做的麻糖則是乳白色,品相要好得多。它們共同的特點便是筋、黏,拿在手裏粘手,吃在口中粘牙。用麻糖做供品,是希望這黏筋的麻糖能粘住灶王爺的嘴,從而“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實際效果如何不知道,我想這恐怕隻是人們的一廂情願吧。如果灶君真的存在,他肯定不會被幾塊麻糖迷惑住的。每年的小年這天,母親都要祭灶,當然儀式不是多麼複雜,也就是上供點香燒紙。對此,我漠不關心,我關心的是那些粘牙的麻糖,盼望著祭灶儀式後品嚐麻糖那獨有的甜。
民諺又雲:二十三,大炒幹。在家鄉,小年這天也是炒幹果的日子。在我的心裏,與炒幹果相比,祭灶實在是微不足道。畢竟祭灶是虛的,而炒幹果則是實實在在的,是為了過年時招待客人做準備。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月,也隻有過年時才可以品嚐一下幹果的味道。噴香的葵花籽、香脆的大蠶豆、油酥的圓黃豆,還有香甜的落花生,想一想嘴角都會流下涎水來。而這些東西平時是絕少有的,就是過年時,也並不多。尤其是葵花籽和花生,由於家鄉並不出產,就少之又少,一般人家根本就沒有。父親那時在鄉政府工作,每到年節時可以拿著他的糧本到糧店去買回一些花生和葵花籽,數量並不多,主要用來過年待客時支撐門麵,因此我們弟兄是不可能敞開了吃的。
小年這天,母親祭完灶後,便張羅著炒幹果。炒幹果是個細活,必須掌握好火候,還得做不少前期工作。像大蠶豆,還有黃豆,必須先在開水裏稍微煮一煮,然後撈出來瀝去水分。經水煮過的豆粒失去了以往的光鮮,豆皮皺扭著,像太婆的臉。我不解地問母親:幹啥要煮它啊?母親笑而不答。問急了,才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煮過豆之後,母親又從廂房的旮旯裏找出一簸箕黑乎乎的沙子,倒入大鐵鍋中,生上火翻炒起來。這就更令我納悶,不炒豆子炒沙子,母親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呢?但我卻沒敢問,因為母親最煩別人在她正忙時幹擾她,何況她正專心致誌地翻著沙子,也根本顧不上回答我。等那些沙子炒得灼熱時,母親才將蠶豆倒入盛著炒子的鐵鍋內。這時她才看著我疑惑的目光笑著說,隻有用沙子炒豆子才不會糊。為什麼不會糊呢?母親也說不出個道道來。後來我上學後,才知道這是由於用沙子炒豆子受熱比較均勻的緣故。母親雖然不明白這些具體的道理,但在生活中卻一直這樣做著,她遵循的是一種生活的實際智慧。從根本上講書本上的知識其實也大多來源於生活。這讓我對母親有了一種由衷的敬佩。一般情況下,母親讓我管燒火加柴,她則用一把木耙翻攪鍋裏的沙豆。蠶豆倒入鍋中後,劈劈啪啪的聲音便漸次響起,像鞭炮聲聲,而且還不時有爆裂的蠶豆飛出鍋來,伴隨響聲還有一股濃鬱的香氣飄逸而出。再看那原本皺扭的白乎乎的蠶豆,顏色已經變紅,而且都咧開嘴笑了。取上一顆忍著燙放入口中,便覺酥香滿口。到這時才明白用水煮豆的深意。這時,母親將蠶豆與沙子從鍋中鏟出,倒入篩子中將細沙篩下,一顆顆紅彤彤咧嘴齜牙的豆寶寶便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擠堆在篩麵上了。往往,一鍋是炒不完的,要分好幾鍋才能炒完。炒完後的蠶豆尚不算成品,還隻是半成品。待鍋裏清理幹淨後,母親會將它們重新倒入鍋內,然後往鍋裏倒上一些麻油,再用鏟子翻炒一會兒,這時的蠶豆便像穿了一件漂亮的外衣一樣油光可鑒了。炒黃豆及花生的過程與炒蠶豆類似,隻是少了加油這道工序。炒葵花籽則要簡單得多,不用沙子直接在鍋中翻炒就行了。
每年大年初一這一天,村裏的鄉親們都要挨家挨戶拜年,大家坐在主人家的炕頭上,品嚐著主人精心準備的茶點幹果,閑話著桑麻之事。而我們這些孩子除了掙上幾角壓歲錢外,往往會對各家的幹果進行一番點評。母親炒的幹果多數時候會受到小夥伴們的稱讚,尤其是那些色香味俱有的蠶豆,更是褒獎有加。另外大家都會說我家的花生炒得熟,接著便會褒貶某家的花生炒得太生,一點兒不好吃,原因就是怕人家吃。你想想,花生太少又要去撐門麵,隻能炒生了,生了人吃的就少啊。這恐怕也是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裏的一種無奈吧。
現在想一想,幾十年的時光像流水一樣從指間流走了,家鄉自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可喜變化,再也不用為吃喝犯愁了,小年時還依然吃麻糖,但卻很少炒幹果了,一般都是到集市上買現成的,那裏各種幹果一應俱全,要什麼有什麼。哪一家過年不準備五六樣的幹果呢?童年時物稀為貴的葵花籽和花生如今已成平常之物,就連山榛子、桃核、開心果、腰果等也進入了普通百姓家。但我卻依然懷念小時候過小年的情景,懷念那個物資匱乏卻充滿浪漫、情趣、希望和親情的年代,懷念那個年代裏人們單純卻豐富的情感世界。
年夜
年夜也就是除夕,是春節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家鄉,年夜是要熬夜守歲的。
一進入臘月,年的味道便攆著日子的腳跟愈來愈濃,到了大年三十這天,年味也將要達到極點。這時,年貨都已經準備齊全了,房屋和院子也都打掃過好幾遍了,大人孩子的新衣服都放在櫃子裏蠢蠢欲動,人們貼上春聯、窗花,給祖先上供燒香之後便沒什麼幹的了。閑下來的人們仿佛才忽然意識到,這近一月來的張羅原來就是為了這幾天啊!於是每個人心中便多了份神聖的感覺,他們或在院子中轉悠,或坐在炕頭上吸著煙喝著茶嗑著瓜子看著歡蹦亂跳的兒女,沉浸在濃濃的年味中,回味著這一年來的種種經曆,思謀著來年的光景,臉上便會生發出一種會心的微笑。當然,大人想什麼孩子們是不大關心的。貼完對聯和窗花後,我們便完全自由了,偷偷地從鞭炮上拽上一些小炮裝在兜裏,和小夥伴們瘋跑到大街上點。這天你如果聽到從街上傳來零碎的炮聲,那一定就是我們放的。在瘋跑瘋玩中,年夜的腳步便不知不覺地近了。
天氣微黑,小夥伴們都各回各家了。回家才發現,母親早就將往年的燈籠裱糊一新,換上新蠟燭,見我和哥回來便讓我們掛出去。我們點燃蠟燭,將那個紅紅的西瓜燈掛在果樹上,將那個粉綠的荷花燈掛在梨樹上,將那個碗罩燈擺放在窖房上,將那個福字燈掛在影壁牆上,而將那個最大最漂亮的走馬燈掛在街門口,一時間,黑暗的院落一下子亮堂了起來。我尤其喜歡那個走馬燈,蠟燭一亮,燈裏的小動物們便都走了起來,真是神奇極了。掛完燈籠後,我和哥便去糊自己的小燈籠。這是用鐵絲精心編就的一對燈籠,馬燈大小,裏麵是一塊木墩和四根粗鐵絲做的燈體,木墩上麵放蠟燭,外麵有兩層燈罩,裏麵一層是個長方體的鐵絲框子,需要糊上白紙和窗花,最外麵是一個用細鐵絲編成的燈罩,每個燈籠還有一根精致的木提手。
燈籠糊好後,母親的年夜飯也做好了,一家人圍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著。那個年代人們大都不富裕,所謂的年夜飯也無非是多了幾個肉菜包上幾頓餃子而已,許多家庭甚至為了這幾頓飯要準備一年的時間,個中滋味孩子們是不會體味到的。孩子們能體味到的隻是那種喜慶的氣氛。吃過年夜飯後,母親便會將果點端上來。瓜子、大豆、花生、紅棗、黑棗、糖果,還有油酥的點心,一樣比一樣誘人,於是便又忍著肚脹抓起點心就吃。這時,外麵便有小夥伴叫了,便匆忙往兜裏裝些瓜子和哥提著燈籠走出院子。
天早已黑透了,星空遼遠而深邃,而村街也早已成了一條燈的河流。各家各戶的街門口都高高懸掛起漂亮的花燈,這些花燈,五顏六色,造型各異,異彩紛呈,真像一顆顆閃爍在天空的星星。二人台《觀燈》有這樣的唱詞:“西瓜燈紅彤彤,白菜燈綠茵茵,荷花燈粉騰騰,蔥兒燈圪筒筒,圪溜彎彎黃瓜燈……”當是鄉村花燈的樸實寫照。這時,我看到小夥伴們手中都提著一盞燈籠,有小巧的直筒燈,有荷花燈,有西瓜燈,最有趣的是鄰居小三將他們家的馬燈提出來了,這馬燈雖然特別亮,但在一群花燈裏邊卻像一個不合群的大老粗一樣別扭,而要說最小巧最好看最精致還應該說是我和哥的燈籠。還有的小夥伴竟然連過年的新衣服也提前穿出來了,真夠心急的。我們大家相跟著提著燈籠挨家挨戶欣賞品評人家的花燈,這些花燈大多是人們就地取材用高粱秸稈編成的,然後糊上白麻紙或彩紙,貼上漂亮的窗花,點上蠟燭或煤油燈。而掛在每家街門口的燈往往都是這家最漂亮最好看的,有的人家院子裏的燈可以簡單到隻是一個碗上糊了紅紙的燈碗,但街門口的燈卻一點兒也不敢馬虎。有粉都要搽在臉上嘛!有的人家雖然不怎麼會做燈,但一定要請村裏心靈手巧的人給自己的街門口編個好看的燈籠。村裏最會編燈籠的要數二愣伯,他孤身一人,家徒四壁,但性格開朗,手巧得很。他會用秸稈編各種各樣的活計,尤其是燈籠編得沒人能比。我們挑著燈籠來到他家時,他的院子已成了花燈的海洋。房簷上、果樹上、矮牆上、掛繩上……都掛著漂亮的花燈,有十幾個。他每年都這樣,一進入臘月就開始編燈,村子裏不少人家的燈都是他編的。當然那時不興賣,但他過年的年貨大都是村裏收燈人給的。而與別人家不同,我們一進入他的院子,他就迎了出來,和我們一起觀賞著他的作品,不時回答著小夥伴們的提問,有時還將瓜子大豆捧出來讓我們吃。他特別喜歡孩子,不僅在大年夜甘當我們的解說員,而且第二天拜年時更是要給每個孩子相對多的壓歲錢,因此孩子們也喜歡他。如今想來,他的晚景其實是寂寞的,尤其是在過年過節時。
挨家挨戶品評欣賞完花燈,大夥兒在村街上胡鬧一會兒,夜便深了。這時,有零星的二踢腳從人家的院裏騰起,是大人們在叫孩子們回去放炮了。回到家裏一看,時針剛剛指過零點。於是和大人們一起站在院裏放炮,多的是二踢腳、鞭炮、齊花箭子,還有墩炮等。那時的花炮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們自己做的,花樣不太多,但已經很吸引人了。一時間,各種炮的聲音混合著人們的歡叫聲充斥著整個村莊,村莊的上空被花炮的閃光照亮了。大人們放炮,孩子們則東跑西顛看誰家有什麼好看的花炮,成群結幫地來往穿梭於喧鬧的村街上。於是,農曆的新年在花燈的映照下、花炮的爆響聲中來到了村莊。
響過炮後,不少孩子便在父母的催促下摟著新衣服睡著了,有的硬撐著不睡,趕到熬夜的牌場上看大人們玩牌,但最終還是經不住瞌睡歪倒在人家的炕頭上,再醒時已是淩晨的又一輪燃炮聲中。
如今過年時,我還是要回到村莊,與父母一同過年守歲。時光荏苒,年還是年,但已不是童年時的年了。現在的人們已很少編製花燈了,大都是從集市上買來千篇一律的大紅燈籠,大多數人將自己的大年夜交給了央視的《春節晚會》,雖然年年有人表示不滿意,但又年年離不開它。這樣的年夜看似紅火、熱鬧、喧嘩,卻隻是表麵的,被動的,難以掩蓋背後的單一和貧瘠。因此,我懷念小時候年夜的豐富與情趣。
拜年
在家鄉,拜年是春節的一件大事。
這體現在各家各戶對於年貨的準備上。年貨的準備工作從進入臘月就開始了,一直到臘月二十八的年集,時間跨度之長堪稱購物之最。而年貨主要是用來待客的,尤其是在過去那個貧困的年代。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過年也要大人孩子穿得光鮮,拜年的桌子上要擺滿幹果糕點,親戚來了也要炒上幾個肉菜,擺出一瓶老酒。三百六十五天才過一個年嘛,咋能讓人笑話呢?
拜年更是村莊帶有宗教性質的一個重要儀式。每年大年初一這一天,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要走門串戶,履行這個儀式。拜年都是按輩分拜,晚輩拜長輩,幼小拜尊者,一點兒也馬虎不得。聽父母講舊時拜年都要行跪拜之禮,即便如今不興跪拜了,但作揖問好是斷斷少不了的。
大年初一這天,人們早早地煨了旺火,吃了早飯,便將待客的幹果點心擺上炕桌,爐子裏的火弄得旺旺的,開水備得足足的,水杯、茶糖拿出來,專等著拜年的人到來。最早來拜年的往往是孩子們,他們成群結隊相跟著,大的領著小的,開了門蜂擁而入,同時“某某過年好,過年好”的問好聲雜亂而參差地響起,那問好聲最響的是前麵領隊的哥哥姐姐們,弟弟妹妹們的聲音則怯怯的,或許還有個別年小的混在人堆裏濫竽充數,假裝也問了好。但偏偏主人明察秋毫,把他們讓進屋後指著那小的笑嘻嘻地說:哈哈,今年你又沒問好啊,不問好不給壓歲錢啊!那沒問好的小孩便臊得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躲在哥姐身後不說話。主人說歸說,壓歲錢是每個人都少不了的,而且對待小的孩子似乎更要優待,不僅給他們潑上一杯紅糖水,還要硬給他們的兜裏裝上五顏六色的糖果和瓜子花生。這孩子便喝著甜甜的紅糖水,衣兜鼓鼓的,手裏拿著硬錚錚的壓歲錢呆呆地看著笑乎乎的主人,心想:難道他忘了我沒問好嗎?還沒來及細想,哥哥姐姐們已經向主人告辭了,他於是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頭跑出了這一家,又進入另一家。
相對於孩子們,大人們拜年則要晚些。許多大人也是長輩,因此得先留在家裏招待晚輩們拜年,等拜年的孩子們走了後才兩口子一起或者留下一個人另一個人出來,到他們的長輩那裏拜年。大人們拜年禮數要周全些,必定要作揖問好的。主人讓進屋後一般要泡上一杯茶水,遞上一支煙卷,然後都坐下來閑談,問一問今年的年景,聽一聽在外工作者的經曆,關心一下他們子女的情況。別看同居一村,有時候真難得見上一麵,尤其是那些長年在外工作的人們,因此,拜年成了鄉親聯絡感情的一次絕好的機會。人常說鄉情濃鬱,其實這濃鬱的鄉情是日積月累起來的,而拜年則成為延續連接鄉情的一種粘合劑。
這樣的拜年往往要持續到過午。及至太陽偏過頭頂,時針指過一點,人們才開始慢慢收拾起來,開火炒菜,煮年夜裏包好的餃子。每年這時,母親都要先和父親數念一番村裏都是誰來拜過年了,因為一般情況下,拜年的人每年都差不多,數念一番結果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便開始收拾做飯。
拜年不僅是春節的一項重要內容,更是一項重要的社交活動。它不僅是鄉親們聯絡感情的一種形式,也是開拓感情甚至化解恩怨的一次絕好機會。拜年一般都是親朋好友之間,但也不是絕對的。隻要是一個村子的,即使無親無故無實際的交往,有時候為了求人辦事或其他原因也會在過年時去拜年,主人雖然感到驚訝但還是熱情地招呼著,斟茶遞煙,閑聊一些雜事。這樣看似平常的一次拜年,卻為以後的交往打下了基礎,說不定就真成了朋友。魯迅先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其實朋友不也如此嗎?交往多了也就成了朋友。而在過年時給人拜年,在家鄉是對主人家的尊敬,是極易促成一種交情的。
拜年還是化解恩怨的好機會。人常說:鄉親沒有隔年的仇。鄉裏鄉親,整年在一個村子裏生活,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大多是一些小矛盾,平時礙於臉麵不好去低頭,過年時正好趁拜年化解一下。作為晚輩,主動到長輩那裏拜年,大家都不提當初的過結,其實也不用提,一句“過年好”就會徹底融解了過往的怨情,雙方似乎就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將濃濃的鄉情重新續起。因此,在鄉村拜年是斷斷少不了的,即使不是親朋好友年節時街上遇到也定要作揖問好。
時光飛逝,如今過年的習俗雖然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拜年這項內容還依然如故。每年回村莊過年,我都要帶著女兒走門串戶去給親朋好友好拜年,作揖問好,將那種醇厚的鄉情重新拾起。不同的是,相比兒時的自己,女兒要大膽多了,每次總大方地向長輩問好。每當這時,童年拜年時那個不敢問好的小孩就會閃現在腦際,那個小孩其實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