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幾度楓紅
那年初秋。微涼。
走進花園,坐在楓樹下的長椅上。在這樣美好的午後陽光裏,慵懶的偎著椅背,半眯著眼,陽光掛在睫毛上,五彩斑斕。斑駁的陽光星星點點的從葉間透過,涼風習習,安然愜意。沒有來路不問去處,隻靜待歲月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一個聲音碎碎念念的越來越近。轉頭看見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佝僂著腰往這邊走來。她好像在跟旁邊的人打招呼,又好像根本不認識,口中一直念念有詞。不以為意。
不承想她掠過好幾張空著的長椅,徑直坐在我的身旁。心下詫異,並未出聲。
她兀自嘟囔著什麼,我聽不清楚。心裏有些害怕,是不是精神有點兒問題。
“我年輕的時候也穿過這種鞋子。白白的,又幹淨又漂亮。”這次我聽懂了,她正在看我的鞋,而且應該是對我說的話。我微笑致意,並沒打算接話。
“那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年輕,可漂亮了,整個鎮上都數得著……”
出於禮貌,我微微轉過身看著她,想盡量做一個好的傾聽者。但是,她並不在乎我聽還是不聽,那悠悠的目光好像伸展到很遠很遠,仿佛有一種美好的回憶閃爍在她的眸光裏,在她已不清亮的眼睛裏泛著柔和、向往的光芒。
這時,我才開始細細打量她。灰白的頭發,臉上布滿了溝溝壑壑,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那麼無情的痕跡,我很難想象她年輕時美麗的樣子。幹枯瘦弱的身架說明她的晚年也許並不富足,陳舊的銀耳環似乎成了她追求美麗的唯一證物,並且給自己了一個依舊很美的理由。
“那個時候,姑娘們都沒穿過的高跟鞋,我穿過。還沒時興燙頭發,我燙過。誰見了誰誇我漂亮。”
她的臉上浮著笑意,渾濁的目光那樣溫暖。我仿佛看見了一個風華正茂的美人穿著合體的碎花旗袍,燙著卷發,畫著淡妝,長眉入鬢,腳踩高跟鞋,身姿搖曳的走在鋪著青石板的路上,款款向我走來……
“後來,嫁給老頭子,到了煤礦。”語氣裏隱約聽出她並不滿意這門婚事,好像是無奈之舉。
“可老頭子坑人啊,死得早……我孫女從小跟著我長大,可知道疼人了……他們都搬出去了,都嫌我這個老太婆了,不中用了……”
“孩子小的時候,我一點一點拉扯他們倆長大。別人家的孩子缺吃少穿,我讓他們吃好的,穿好的。他們有了孩子,我又給他們看孩子。那次,小孫女摔倒了,我使勁追也追不上,眼看著她摔在地上,我心裏那個疼……到現在,孫女都成家了,頭上還有個疤。”
“唉……”
她幽幽一聲長歎,我心下戚戚然。世上隻有狠心的兒女,哪有狠心的爹娘呢?她可能有些累了,身體活動著斜靠在椅背,許久沒有說話。微風吹來,葉子像舞倦了的蝴蝶,翻轉,飄零,翩然落在地上……我不知道她漸漸失落、淒涼的目光看的是遠處還是從前的時光,那落寞的神情深深觸動著我。
她把頭轉向我,麵露喜色,“我最喜歡小孫女了,她是我看大的,從小就跟我近。以前我摟著她睡覺,現在長大了,出嫁了,經常來看我。”她那麼驕傲地看著我,仿佛這是世界上最自豪的事。
過了好一會兒,又看著我的鞋說:“我年輕的時候可愛漂亮了,也穿過這樣的鞋。”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個聲音:“陸老婆子,你還不走啊,天都快黑了。”可能是她的鄰居或同伴。
她邊答應邊顫巍巍的起身,我扶著她站起來,她又嘟囔著:“人老了,不中用了。”
她沒有跟我告別。仿佛不曾向我傾訴,我也不曾傾聽。也許她有曲折的人生,精彩的故事,但在她孤獨寂寞的餘生,來花園跟陌生人嘮叨嘮叨,就是她心靈的慰藉。我看著她漸行漸遠,瘦小的身影被夕陽的餘暉拖得很長,越發顯得孱弱淒涼……
彎腰拾起一枚楓葉,顏色正要變紅。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一陣風吹來,身上泛起涼意,冬天走近了。
還是坐在那張長椅上,我去過多次,期盼著她再坐到我身旁。但我再也沒見過她,再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她讓我牽掛了很久很久,我特別想知道這個老太太的故事。我打聽過很多人,住在附近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沒人知道。我納悶,宛如做了一個夢,隻有看見在書裏夾著的那枚楓葉,才提醒我是如此真實。想起她就會莫名的想起一首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時至今日,我已經忘記了她的模樣,隻依稀記得那個走向餘暉的孤單單、瘦伶伶、顫巍巍的身影……
楓葉紅了。秋風又起。葉片翻飛。美得淒涼,美得落寞,美得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