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維:兩棵榆樹
從老宅院大門出來往東走一段路,就是古城牆坍塌後形成的小土坡,土坡頂上有兩株高大粗壯、枝繁葉茂的老榆樹,兩樹之間相隔僅僅有三四步的距離,像孿生兄弟一樣親密地並肩站立著。
兩株高大的老榆樹立於村頭,儼然是小山村的標誌,人們順著川道走過,一眼就能看到老榆樹濃密的樹幹,挺拔的身姿。村裏出門在外的人返回來時,一看到這兩棵老榆樹,心裏馬上就會升騰起一股暖
意。
這裏是我的樂園,兩株老榆樹所占據的小土坡頂,是一塊不大的平地,平地上長著稀疏低矮的幾根雜草,其間斜躺著幾塊殘缺破損的半磚青石,沒事的時候,我常常研究研究這些磚石,企圖從中發現一些什麼東西。
以小土坡為中心,東邊是從北山延續下來的一條東溝渠,東溝渠一直通到村子以南的河道裏,下大雨時隨洪水衝刷下來的赭紅色沙子鋪滿溝底,踩上去鬆鬆軟軟的,所以也叫“沙渠子”;在東溝渠裏最好玩的就是在下大雨後,我和一幫小夥伴們玩“憋水庫”遊戲,挽袖子脫鞋子搬石塊壘泥巴,常常是大呼小叫,弄得一身水一身泥的。南麵,順著東溝渠走上來,左手方向渠畔上,是一家姓馬人家的院子,矮大門石院牆小院落土坯房,主人是一個身材不高滿臉皺紋留著一撮花白胡子、會說逗趣葷腥類似於快板的“跌雜則”的老漢,他在人多的地方或者是碰上大姑娘小媳婦時,湊空子就順口說出一大串令人家麵紅耳赤的話來,那些大姑娘小媳婦不是捂著耳朵快步走開,就是笑罵著啐他幾口。往西看,坡下有一片窪地,窪地裏長滿馬蓮草、毛莠莠、蒲公英、狼狼萬、車前草、貝子草、刷刷菜等,草叢間開著金黃的、粉紅的、藍色的、白色的小花兒,人走進去就會把綠色的螞蚱、細長的“板擔尖”驚得跳來蹦去,這裏可是我捕捉鳥食的好去處。往北走呢,有一座年代不知多久的“七郎廟”,說是一座廟,其實僅剩下一間正殿而已,據傳原來四周有圍牆,廟對麵還有個小戲台,現在廟裏連正殿中的塑像也早已不見蹤影,改為了生產隊的榨油坊;我常常蹲在裏麵看那幾個穿著油膩的漢子忙碌,盯著粗大的壓油砣“吱吱嘎嘎”地壓下來,清亮的麻油從圓柱形壓油圈四周慢慢流下來,流進油槽,再流進油桶,榨油的裝置像一位曆經滄桑而變得超然慈祥的老人,又恰似一個古老的主角;長大後才知道,“七郎廟”裏供的不是大宋朝精忠報國楊家將的楊七郎,而是本地區明朝年間在西仙洞得道成仙的“七郎”,他懲治惡人,施恩降雨,救助百姓,故而深受本地百姓的尊崇。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兩株老榆樹樹冦相依相偎,樹根相互交叉,一起經風沐雨抗拒霜雪,一起享受高原川道裏溫暖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
它們是如何生長在這個小土坡頂上的難以知曉,可以肯定的是,古城牆坍塌後,這裏的環境條件基本沒有什麼變化,兩棵榆樹才得以安家落戶,從小苗兒到大樹沒有遭受什麼災難,再加上頑強的生命力,才默默地成長起來。
抬頭仰望,碧綠蔥鬱的葉片在清風中撫摸藍天白雲,它們婆娑灑脫的舞姿,給這片天地增添了許多生動。枝頭上,喜鵲、紅嘴鴉、布穀鳥、斑鳩、麻雀等自由的精靈常來歇息唱歌,這裏是它們的音樂殿堂,聽著不同音調的聲樂,有不同的享受,抑揚頓挫的演唱響在恬靜小山村的上空,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安靜的村落在長長的大川中間,走過村邊一直往東可到達鎮上,再到更遠的地方,站在榆樹下,可以看到川道裏行人、車馬走過,我常常望著、想著遙遠的山外:山外的天和地,山外的人和事。
爸爸、媽媽在很遠的外地工作,他們因為工作忙,就將我留在村裏,由爺爺、奶奶照料。俗話說:隔輩親,親斷筋。爺爺、奶奶對我十分疼愛,怕我涼著怕我餓著,更怕我跟著村裏的小夥伴們滿山滿坡地去瘋去野,萬一跌磕著可怎麼辦?整天嘮叨叮嚀,把我“捆綁” 得牢牢的,活動範圍很小,現在想來,老輩人的慈愛固然偉大無私,可是這樣有些過分的愛,卻扼製了我童年時代許多的天真、自由、率性和冒險。
有時候耍賴皮或者是想爸爸、媽媽時,我便賭氣不吃飯,急得爺爺怨奶奶,奶奶在地下轉圈圈。奶奶轉過幾個圈圈後,便哄我說:“孩兒,走吧!奶奶帶你接你爸爸你媽媽去,他們說今天要回來。”我當然非常高興,立即雀躍而起。奶奶說完還非要把我背在身上,她一手托著我的屁股,還不忘另一隻手端起我沒吃的那碗飯,邁著一雙小腳向大門外走去。
等走到村口古城牆豁口老榆樹下,奶奶便會對我說:“孩兒,奶奶背不動了,你下來吧!咱們在這裏等他們回來。”奶奶坐在一塊石頭上,把我摟在她腿上,嘴裏念叨著爸爸、媽媽的名字說:“快些回來吧,咱孩兒想你們了!”如此念叨三五次後,奶奶就會對我說:“你爸爸他們聽見了,等一等就回來,咱們一邊吃飯一邊等他們哇!”
在熱切的希望和奶奶的許諾下,我一口接一口吃著奶奶喂給我的飯菜。在奶奶的溫暖的懷抱中,在高一聲低一聲的絮叨聲中,天色越來越暗,紅紅的晚霞從西窯窪升起來,像火焰一般地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抬眼望去,塗染在榆樹的枝幹葉片上,附近的天空高遠莫測,朦朦朧朧,隻見一片片紅光映射著樹木,不停變換著色彩,如孔雀開展彩屏,似花朵婀娜多姿,與深藍色的天空相映襯,呈現出一種奇幻的美,遠遠望去仿佛一幅生動的畫卷。慢慢地,我疲乏地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中,趴在奶奶的背上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長大後我出門上學工作,離村子越來越遠,心裏時常惦記著爺爺、奶奶,惦記著那兩棵大榆樹。每每節假日回到村裏,看過爺爺、奶奶,和他們聊過天後,總要去兩棵大榆樹下看一看、轉一轉、摸一摸、坐一坐、聽一聽。牽掛它們的有我心靈深處的依戀和情感,有它們頑強的毅力和在貧瘠土地上生長所展示出的生命美好。兩棵經曆了許多風雨的大榆樹,就是綠色的希望,它們的氣質,傲然挺拔豪邁,它們的豐富多彩閱盡滄桑。在風中,晃動的枝葉,輕輕訴說著自己的思想、靈魂、痛苦、快樂。
可是,這兩棵大榆樹卻被砍伐掉了!砍伐的原因聽說是為了河工建設,也聽說是為了解開用板材。當我又一次回到村裏時,小土坡上隻剩下了兩個光禿禿的樹樁子,後來,樹樁子也不見了。可每次路過那裏,我依然記得那老榆樹,依然懷念那故土的老人。隻要老人曾經生活的這塊地方不消失,隻要我的記憶不消失,我想我會終生記得那老樹的。
兩棵大榆樹,留在我心裏,慢慢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