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軍:小宋和他“舅舅”

單位裏有一個年輕人，是小宋。

我們單位是煤礦輔助單位。小宋是一位檢修工。此人生性懶散，住的屋子就像老鼠洞一般雜亂無章，堆得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工作服上全是油汙，仿佛十多年沒有換、十多年沒有洗似的。這其實是一種掩飾，為的是讓領導看了，這人工作認真，不怕髒不怕苦。事實上此人幹活不怎麼樣。

這人最大的特點並不是儀表，而是自己一分錢不舍得花，卻有個毛病愛抽煙。抽煙自己又不買，總是向別人要。他常常走到抽煙的人跟前，不緊不慢地說：“來一根煙。”抽煙的人先是一愣，接著就明白了，給他一根煙。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都很好奇，時間長了，他總是如此，人們也就見怪不怪，於是人們送他一個外號“一支煙”。

單位裏經常有人小聚，每逢小聚，必然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小酒。小宋不管別人叫他不叫他，總是逢聚必到，而且神態自若、大大方方。時間一久，人們就不那麼待見他。但他絲毫也不在乎。後來人們就想出一個對策，就是大夥兒兌錢平攤。輪到小宋，他總是在身上摸索半天，然後說，“我隻帶了十塊錢。”再後來，十塊錢也不帶了，在身上摸索大半天，說：“我隻有一塊五。”又過了一陣子，幹脆一個子兒不出，說：“我沒有錢。”於是跟著大夥兒去吃去喝，而且他和別人不一樣的是，當大夥兒都喝綠茶紅茶的時候，他說“給我來桶紅牛!”當別人都吃扯麵的時候，他說：“給我來碗羊肉泡!”總要比別人花錢多一點兒。他這種人沒臉沒皮，還挺知道心疼自己。

每當他走到別人跟前，尚未來得及開口，馬上就有調皮的人搶在他前麵開了口：“給我來支煙!”陰陽怪氣地，逗得大夥兒全笑開了。每次聚會的時候，見到他來了，就會有人說：“我隻有一塊五。”或者模仿他的口氣說：“給我來桶紅牛!”“給我來碗羊肉泡!”立刻就引起一片笑聲。可是小宋並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正應了那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早在五年前，就有一個看上去有七十多歲其實也就是四十多歲的人，天天到煤礦“撿破爛”。所謂的撿破爛，實際上是和煤礦的保安串通一氣，每天都要往外倒騰不少廢鐵。少則幾十公斤，多則一二百公斤，最多的時候可以倒騰上千公斤。看得許多上班的人很眼紅，有的人就說，辛辛苦苦上班，還不如撿破爛的哪!但稍微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正常人你去這樣“撿破爛”試試，不出三天，你就得進公安局。這裏麵的貓膩仔細一想，就可以明白。如今這社會，腐敗的不僅是貪官，就連看門的保安也是一連串的腐敗。中間有一個環節斷了，撿破爛的這個人也出不了煤礦的大門。

你以為撿破爛的這個人容易，其實錯了。這個人年齡隻有四十多歲，卻整天穿得破衣爛衫，而且滿身都是汙泥，臉上身上手上沒有一處不髒，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遠遠地望去就像一個老乞丐。無論是逢年過節還是風霜雨雪，無論是烈日當頭還是三更半夜，都可以看到他背著沉重的廢鐵的身影。遇到好心腸的，不言不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就過去了;遇見稍微調皮的就會大喝一聲，把他嚇得哆裏哆嗦;還有的人沒事就故意裝作檢查的，向他要煙抽，不給不讓過去。就連礦上成群的流浪狗，見了他也是狂追不舍，吼叫如虎，如貓見了耗子。這個人沒有尊嚴，沒有麵子，看不清臉麵。就是這樣的掙錢，而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樂此不疲。

這個人和小宋發生關係，也是因為一根煙。有一天，小宋上班期間，發現撿破爛的那個人把一堆鐵藏在了一個角落。等撿破爛的去背另一堆鐵的時候，小宋就把這堆廢鐵給轉移了。當撿破爛的人過來背的時候，卻找不到了。這時候，小宋挺直了腰杆，厲聲嗬斥著撿破爛的，說他偷鐵，要去舉報。撿破爛的這人其實並不害怕，隻是裝得十分猥瑣，他顫顫巍巍地等著小宋對他的懲罰，或者說等著小宋給他提要求或者條件。果然，小宋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了，這回不是說：“給我來根煙。”而是說，“你這麼多鐵能賣多少錢呀，給我來條煙!”那人不同意，說出很多可憐的話，並說：“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不容易!年紀大了，打工沒有人要，老了不行了才幹這個。”最後商量來商量去，小宋才大方地放了那個人，但是在放那人之前，叫那個人必須給他買一盒煙。後來，每次小宋見到那個人，總是要上一盒煙。時間一長，就有人看到了。這個人也是一個不得意的人，過去父親也是一個煤礦的小礦長，因為貪汙被判刑，後來死了，家道破敗。雖然是破敗，但此人的父親畢竟曾經是礦長，如今卻領著一份退休工資，另外幹著一份勞務工，等於是雙份工資。雖然領著雙工資，仍然不滿足，心裏懷著許多抱怨。而且一開口總愛說：“我父親當礦長的時候……”這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別人。他看到小宋以後，經過一番渲染，那個收破爛的人竟然被描繪成了小宋的舅舅。

不幾天，單位裏的許多人都知道了，那個撿破爛的人一過去，許多人都相視一笑，說：“小宋的舅舅!”小宋聽人們這麼說，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對著人們說：“那就是我舅舅，咋地了?”人們看看小宋，再看看那個撿破爛的，你別說，長得還真有那麼一點兒像呢!

那個收破爛的人就住在煤礦大院外邊的一個棚子裏，非常簡陋。冬天一刮風，棚子經常倒塌。煤礦的檢查團還經常要求拆掉。每次一檢查，保安們就幾腳把這個簡陋的棚子拆了。檢查團過去，這棚子又恢複起來。經過多次拉鋸戰之後，棚子竟然奇跡般地依然矗立在煤礦大院之外。這個撿破爛的要吃飯要生活，沒有電不行，先是自己私自扯上一根電線，被礦上剪了;後來找領導找電工，不知道經過多少曲折，總算通上了電。沒有水，天天到礦上挑。礦上不讓挑，就吃那沒有淨化的工業用水。即使是這工業用水，也要經過一個大門。大門不開挑不成，也吃不上，所以他就特別懂得節約用水。聽說這個人三五天才用一桶水。

他堅守崗位，一年四季從不間斷。沒有人幫助過他一把，沒有人問過他是否冷暖或者累不累。人們看他的目光是居高臨下的，人們對他的態度是鄙夷的。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人們隻知道他就是撿破爛的。撿破爛的已經成了他的名字。其實他有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家鄉知道，他的親人知道，他自己知道。

他有尊嚴嗎?他應當有吧。他可憐嗎?應當很可憐吧。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據了解他的人說，他竟然有兩個兒子，都是國營企業的正式工;而且就是這個撿破爛的，竟然為兩個兒子在某中等城市買了四套房子，每個兒子兩套!

小宋雖然幹了近十年的檢修工，平時除了看病，一個子兒也舍不得花，照目前的房價行情，一家老小生活費開銷之後，小宋估計一百年也買不起一套房子。但小宋有這麼一個撿破爛的舅舅，不知道是否能夠沾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