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麗萍:遙遠的夢
從編輯部下來正巧看到演播廳門開著,專題部的姚誌在架機子,在調音,在對光,在選角度。一個端莊可愛的女孩子坐在自己的剪紙前,微笑地麵對著鏡頭。
哦,《和諧家園》欄目這期要播這個女孩。這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她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剪紙?是祖母教她的嗎?是外婆教她的嗎?是同門親戚中的哪一位奶奶手把手教她的吧?
我為什麼不說是她的母親教她的呢?因為鄉下的母親都很辛勞,都很忙碌。忙著梯田播種,忙著山野收割,忙著一大家子的四季衣裳,忙著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顧不上坐下來靜靜地剪紙,隻會在有雨有雪的日子裏,為孩子們做一些編織活兒,說一些充滿哲理的樸素話語。能在耕種回來時采一捧野花放進簡易的花瓶,就已經是很有藝術品位了。
外婆和祖母那一輩人則不同。她們拿起麥稈會編籮,拿起鐮刀會收割。拿起針線會裁縫,含飴弄孫會唱歌。她們的刺繡神肖畢現,她們的剪紙呼之欲出。她們個個都是很了不起的民間藝術家。山西有一首民歌:
巧手的妹妹會過家,巧心的婆姨人人誇。
笨手笨腳難出嫁,長得再俊不如鴨。
真想和這個剪紙女孩坐一坐,或者說幾句話。但節目正在錄製,我不能過去添亂。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和我夢中的一樣吧。
我一直有一個遙遠的夢,或者說是一個幻象,一個記憶:
在早春的窗下,我一手拿剪,一手拿紙,剪出“春江水暖鴨先知”,剪出“霜葉紅於二月花”,剪出“十二生肖”,剪出“金陵十二釵”,也剪出《洛神賦》,剪出《清明上河圖》,甚至剪出《嶽飛傳》《楊家將》和《兒女英雄傳》,身邊有一個白發阿婆抿嘴笑著,看著,指點著,誇獎著……
那個阿婆,該是我的“四奶奶”。
四奶奶的丈夫早故,她的兩個兒子也都沒有了,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都是孤零零的。好在和我爺爺住得不遠,就在一個院子裏。我的姑姑們會常去她那裏串門,學女紅。每次回鄉,我也總會去看她,總會坐在她的爐牆上,聽她絮叨,看她做活兒。四奶奶納鞋墊,做棉衣,繡花,剪紙,幾乎樣樣都好。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懂得學,隻是幫著穿針,幫著分線,幫著把剪好的紅色窗花按大小擺好。她誇我聽話,誇我懂事,說我將來一定手巧,一定會做所有的針線活兒。
記得小時候我曾問過父親:“四奶奶和我們家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也住在爺爺家的院子裏?”父親簡單回答過我,好像是什麼親戚,但我當時真的太小,實在是記不清了。隻記得她的滿頭白發,隻記得她手中那些用來繡花的彩色絲線和紅紅的窗花。
鏡頭前的剪紙女孩是不是也有一位白發阿婆悉心教她、誇她呢?
上一輩的老人,尤其是寡居的老人真是不容易。她們不僅吃苦耐勞,而且心靈手巧。隻是命運始終如遠方的河,總也不會繞進村頭那口古老的井。那井,連下雨都存不住多少水,如灰色年代裏人們幹涸的永難達成的願望。戰爭、饑餓、動亂,像葦葉一樣纏裹著她們羸弱的身體。使她們無力掙紮,使她們認命,使她們不得不把幸福寄托在來生。那時的老人總有一副菩薩心腸,她們無私、善良,舍得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和身邊的小孩子們分享。她們不會說“多乎哉,不多也”,更不會說“忍能對麵為盜賊”。她們覺得自己“再難也拿得出”,是很幸福很滿足的事情。
時節應該是早春,或是清明前後吧,桃紅李白,天藍山翠,燕子在剛剛吐芽兒的嫩柳間穿行。四奶奶就坐在窗前繡花,剪紙。看到我時總會打開箱子拿出放幹的饅頭片兒給我。那饅頭片兒好香啊,咽下去後會很長時間都覺得舌尖是甜甜的。我知道這是四奶奶年前蒸好,在爐台上烤成焦黃,然後打算慢慢吃的。當我舉起要喂她一口時,她總會說:“奶奶牙不好,俺孩兒吃,親,吃吧!”邊幹活邊微笑看著我,像童話故事中最最慈祥的老奶奶。
四奶奶沒有念過多少書,但是手很巧,見什麼剪什麼,想什麼有什麼。她的偶像是天上的織女,她的神是一尊普渡慈航的石刻觀音。記得她燒香虔誠的樣子,記得她幹活認真的樣子,記得她對我說:“你奶奶在來,多好。她才是巧呢。年三十兒捏的麥穗小扁食都是一樣樣大……”家鄉管餃子叫“扁食”,現在也還這麼叫,我無法想象祖母包出“一樣樣大”的“麥穗”餃子是什麼樣。不過,我母親包出的“麥穗”餃子就很好。提起四奶奶,母親會幽幽一歎。四奶奶雖然飽經苦難,卻並不傳播仇恨和抱怨。總是那麼溫和,也總是那麼微笑著。
後來她的房子空了,在我小學畢業之前就空了,我隻進去過一次,後來就再也推不開那扇門,走不進那屋子,也看不到那明亮的紅色剪紙了,隻能看看她門上的大鎖,知道那裏曾有溫暖的火爐和香甜酥脆的饅頭片兒。隻是一切都遠了,連那盞豆油燈也不再亮了。
後來我又長大一些,尤其是在春天,或者在有雨的午後,總會想象自己很巧,一手拿剪子,一手拿紅紙,可以剪出山水,剪出花草,剪出詩歌意境的畫麵,甚至剪出散花的仙女……但那隻是幻想。
人的手,究竟可以巧到什麼地步?“巧奪天工”是不是因為文學家們和文字學家們看到了四奶奶們一幅幅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的剪紙才想出的成語呢?
沒有人教我剪紙,即使拿起剪刀,也隻為了剪下一些小文章來粘貼到本子上。當然,有時候也很喜歡把紅紙對折再對折,然後隨意剪著玩,但沒有一次能夠剪出像樣的東西來。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羨慕鏡頭前的那個會剪紙的女孩子啊。
不過,我能有一個遙遠的夢,已經很知足了。盡管朦朧,盡管邈遠,但畢竟曾有過看老人們剪紙的童年,也是很有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