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易:一葉一菩提

自己的上帝

亞當和夏娃生活在伊甸園內，過著無憂無慮的天堂生活。上帝允許他們食用園內的果子，唯有一棵知善惡樹上的果子禁止吃。他們被蛇慫恿吃了禁果，結果心明眼亮知恥明辱，有了智慧也有了痛苦，被上帝趕出伊甸園。

上帝懲罰西西佛把所有的巨石從山穀推向山頂，而後巨石仍要滾落下去。在這沒有盡頭的苦役中，西西佛學會了一邊推著石頭一邊唱歌，陶醉在每一次推動巨石的過程中。盡管仍在接受懲罰，但變得坦然而愉悅。這時上帝出現，宣布他的苦役解除。

生活在伊甸園的人是沒有痛苦、也不允許有痛苦的，既有痛苦，則必然不能在伊甸園內生存，即便身在伊甸園，精神也被放逐。西西佛受到的是苦役的懲罰，既然西西佛在精神上超越了懲罰，即便身在服苦役，精神已經解脫。

亞當、夏娃其實是自己把自己趕出了伊甸園，西西佛的苦役其實是自己解除的。在這個意義上講，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

憤世嫉俗

有一些偉大的憤世嫉俗者，他們是傑出的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憤世嫉俗，正是他們天才人格的一部分。

在極力倡導鬥爭精神的年代，“憤世嫉俗”被當作一個正直的人、進步的人所具有的品質。我的學生時代，從中學到大學，就是受這樣的教育熏陶的。

一度我似乎也成了一個憤世疾俗者。慢慢地我才明白：除了極少數天才，“憤世嫉俗”不是像我這樣的庸人所能駕馭的，庸人的憤世嫉俗散發不出光芒，反而讓別人反感、自己煩惱。

憤世嫉俗者對不公平特別敏感，但他所理解的公平也未必公平;

憤世嫉俗者總想著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卻不明白，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憤世嫉俗者思考社會，卻不知道反省自己;

憤世嫉俗者或許發現了許多問題，但不知道如何去解決問題;

憤世嫉俗者的眼睛總在斜視，斜視久了的眼睛看什麼都不順眼;或者帶著灰色的眼鏡，盯著陰暗麵，也讓自己處在陰鬱之中;

憤世嫉俗者不會欣賞，不去汲取;往往一肚子的不合時宜，牢騷滿腹，發牢騷成了一種習慣和本能，以致自己都不覺得;

憤世嫉俗者可能會想著改造環境，但很少去想適應環境，不會主動去適應環境;

憤世嫉俗，動機盡管是抑惡揚善的，但往往難以處世立世。不僅受到社會的傷害，還受到自己的傷害。

嘲　　富

各民族文學中，從格林童話到阿凡提的故事，有錢人往往是嘲諷的對象。

最極端的是高玉寶筆下的老地主，為了讓長工多幹活，半夜去雞窩學雞叫，值得那麼折騰嗎?不是折騰長工，是折騰自己。如果說不斷地幹活就能不斷地創造財富，也就不存在社會就業問題了。

是不是錢多了，智慧就少了?錢多了，正義就少了?確實有為富不仁的現象，但嘲諷有錢人，更主要的是基於心理上的劫富濟貧。

翻到1985-11《東西南北》雜誌的一則笑話：從前有個財主的兒子，常提一些怪問題，捉弄私塾先生，賣弄他的小聰明。有一次他聽到樹葉沙沙響的聲音，就問先生：這到底是風響還是樹響?老師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反問“這是你的臉響還是我的手響?”

現在讀來，這個學生提的問題有思考的含量，談不上賣弄也不是故意甚至惡意，老師的做法需要商榷。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特意說該生是“財主的兒子”，在當時作者或編輯的意識中，諷刺對象必須是有錢人。

《康熙大帝》的兩首歌

電視劇《康熙大帝》片首曲《向天再借五百年》、片尾曲《大男人》都是男人的歌曲。2008年歲末，改革開放30年優秀電視劇歌曲評選，《向天再借五百年》榜上有名。

《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詞意境是不難體味的，但文辭邏輯不能推敲，諸如“麵對冰刀雪劍風雨多情的陪伴”、“做人一地肝膽”、“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願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也許這就是歌詞語式的特點吧。最後一句是這樣的“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這樣的創意太矯情，康熙大帝享年68，因為長壽，與接班人太子產生微妙關係，導致康熙兩廢太子，如果真要“再活五百年”，讓自己的兒孫情何以堪?

我喜歡片尾曲《大男人》，歌詞能讓我共鳴，騰格爾的蒼涼的音質把歌曲的意境表達得恰到好處：

“大男人不好做，再辛苦也不說，躺下自己把憂傷撫摸……”這是讓男人感喟不已的生命共鳴。

小動作

“小動作”作為一個貶義詞，是指偷偷摸摸、不光明正大的行為。

“小動作”還可以作為一個褒義詞，指精細的、高超的、難以掌握的細節動作。

書法家給學員講課：人與人之間不要耍小動作，寫字要學會耍小動作，這是技法。

同樣是跳舞，步伐姿勢大同小異;同樣是炒菜，同樣的原料、同樣程序。高手之所以成為高手，就在於他的小動作，俗手學不來。

小動作一般不刻意去做，隻是自然流露。大動作好學，小動作難教，小動作需要悟性，是師傅領進門之後進一步修行的功力。一個小動作隻是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甚至一個意念，往往隻可意會，難以言傳。

細微之處見功夫，技巧就在小動作中。

攝影感悟

一位在海外影樓工作過的朋友對我說，上個世紀美國做過民意測驗，假如家庭發生火災，首先搶救的是什麼?排在第一位的是寵物，排在第二位的是相冊。

進入21世紀，數碼相機時代，攝影從貴族消費到平民消費，成了大眾的文化活動。時尚雜誌圖文並重，文字與圖片，分庭抗禮或互相呼應。我明白：文字與攝影是我表達思想的雙翼，是我的生存方式。

攝影，要善於捕捉瞬間，還要善於發現題材;不僅記錄歲月，更在表達思想。攝影拚的是設備，是技術，更是思想。思想是不可替代的。

自己的攝影，如同自己的文字，有的希望向大眾展示，有的則敝帚自珍，隻供自我回憶。

攝影，入門不難，深造也能做到。下點功夫，讓構圖更完美、曝光更準確，出來的東西大不一樣。有了攝影的基本功，一生受用不盡。

攝影是我最好的戶外運動。帶上相機，有了攝影的意識加基本功，隻要出去，可能就有收獲。機遇垂青有準備的頭腦。

攝影與旅遊是孿生兄弟。相機是旅遊必備的裝備，影像是經曆的收藏。

攝影潛移默化地培養著我的審美習慣和審美能力。行駛在旅途，即便是無目的地望著一閃而過的車窗之外，一些場景也會讓我不自覺地在腦海中構圖。

在資金上、技術上、精力上，業餘攝影無法同專業攝影比。但自己獨特的經曆，獨特的視角，獨特的闡釋，是任何人無法替代的;攝影師去的地方再多，未必去過你到過的地方，你的視角與構思，總有專業攝影師沒有發現的獨到之處。

我不會像專業攝影那樣刻意等待，但偶遇精彩，能手到擒來、瞬間捕捉，那種快意無與倫比。攝影，總能收獲意外的驚喜!

把變幻的景物定格，把人生的歲月定格，把流逝的時光定格——攝影是人生的收藏，是自己生命時光的記憶。

結婚照

我結婚那陣兒，時興婚紗照，我和妻子去省城老字號開明照相館照相。

男士身穿的燕尾服，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穿過，領子上、袖子上滿是“包漿”，領結是鬆緊帶的，為了不踩壞地毯，還要換上拖鞋;女士的婚紗看起來也是髒兮兮，攝影師說燈光一打就會煥然一新。

後來，把婚紗照掛到了洞房，還行。

婚紗照，全憑化妝和服裝道具，有的女士化妝得能讓人認不出來。如同當時時髦的所謂意大利噴塑家具，壓縮板底子，膩子裹好，噴出來光光亮亮，外表完全看不出什麼質地;而上好木料的家具是不上顏色的，更不會拿膩子去覆蓋。

後來的婚紗照，包括古裝照、外景照、藝術寫真照，加上各種設計好的動作，盡管花樣翻新，但隻要是道具服裝、擺拍動作，出來的都是商業化的工藝品而已。隻有真實生活精彩瞬間的抓拍，才能體現拍攝者的功夫和被攝者的風采。

回味結婚照，前提是夫妻和睦。如果日後分道揚鑣甚至反目成仇，再豪華、再精彩的照片，也不過是反諷而已。

炫　　耀

朱熹說：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後之人以石為玉而又炫之也。

古代君子懷揣美玉從不向世人展示;現在人把石頭當玉卻在炫耀。朱熹以玉喻古之君子，在傳統的價值觀中，是反對炫耀自己的才德的。

假設給今人提這樣一個問題：送你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條件是終身不得示人，包括任何一個你最親近的人，你是否願意接受?我覺得無法接受，這個條件太苛刻，因為我不能炫耀，要它何用?

梁實秋說：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並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

獨自看到的無限美景，如果隻能埋藏心中，如同深藏不露的美玉，沒有意義，反而多了一份不能炫耀的壓抑。不吐不快。

有的東西沒有使用價值，就是供人炫耀的，不能炫耀就沒有價值。

經濟學有個概念叫“炫耀性消費”，對於超越了實用之外的奢侈部分，目的就是炫耀，手段就是被見證，如果穿名牌不被人看見，有了寶物不為人知、不讓人知，豈不很鬱悶、壓抑?

炫耀令人快意，是人的本能之一，但炫耀往往要付出代價，甚至因炫耀而亡身。

古希臘有個叫邁達斯的國王遭神的懲罰長了一對驢耳朵，為了掩蓋，國王的王冠從不離頭，這個秘密隻有國王的理發師知曉。埋藏秘密，是需要壓抑和理性克製的，要抵禦炫耀的誘惑。

理發師卻急於宣泄又不敢宣泄，他到河邊蘆葦地挖了一個洞，對著洞口說：“邁達斯國王長著一對驢耳朵!”覺得心胸舒暢。理發師把洞口用泥土封好，把他的話掩埋起來，不料這裏長出一叢蘆葦，每當有風吹過，蘆葦就喊：邁達斯國王長著一對驢耳朵!秘密被泄露了，國王惱羞成怒殺掉了理發師。

項羽攻占鹹陽後，有人勸他定都於此，關中土地肥沃，有山河為屏障，四方有要塞，可以成就霸業。

項羽卻急於東歸回鄉，或者說急於向江東父老炫耀自己的武功，他心直口快：富貴不歸故裏，猶如錦衣夜行。這便是楚霸王著名的“錦衣夜行”理論：夜裏穿著華麗的衣服走路，誰能看見呢?

項羽付出了徹底失敗的代價，當然他失敗的原因不單單是炫耀。

《三國演義》中，丞相曹操屯兵日久，進退維穀。一日手下將領稟請夜間口號，曹操隨口說“雞肋”。行軍主簿楊修遂教隨行軍士，收拾行裝，準備歸程。還向將領解釋：“以今夜號令，便知丞相不日將退兵：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曹操聞知大怒，以擾亂軍心罪斬楊修。後人說楊修“身死因才誤，非關欲退兵”。此事乃小說家演義，但接近曆史的真實。楊修恃才放曠，多次看透曹操的心思，作為自己炫耀的素材，終遭橫禍。

唐初浙江永欣寺辯才和尚秘藏王羲之《蘭亭序》，此乃唐太宗夢寐以求之寶，辯才對此守口如瓶。唐太宗派遣禦史蕭翼裝扮成落魄書生，曲意結交辯才，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蕭翼故意把自己攜帶的二王書法讓辯才看，辯才說：是真跡，但不是上品。蕭翼用激將法，激起和尚炫耀之欲，辯才把藏在房梁上的《蘭亭序》取出炫耀給蕭翼看。蕭翼亮明身份，智賺蘭亭序，辯才驚愧難當，一年多後去逝。

發現秘密，發現真理，要與別人共享才能實現發現的價值，這也叫炫耀。

隱姓埋名的老子有許多洞悉人生與社會的發現，他看淡了自己的名利，但仍然看重自己的發現，最終還是留下了五千言道德經，否則，他的發現隻能化為烏有。

先秦諸子，即便述而不作，也要向官方、同道、弟子、乃至對手宣傳自己的理論。釋迦牟尼，大徹大悟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他的隨行者，向他們傳播自己的發現與開悟。

許多人下很大功夫寫自己的回憶錄，是對自己曆史的回顧總結，是一種曆史責任感，更是把自己知道的秘密說出來，一吐為快。

君子·小人

西周時代，君子與小人，分別指貴族和平民。《國語》：君子務治，小人務力。

到春秋戰國亂世，君子與小人成為有德與無德的稱謂。一部反映這個時代的曆史巨著《東周列國誌》，就是一部君子與小人的傳記。這段精彩紛呈的曆史，充滿了君子的悲情，小人的猙獰。

國君人主，需要君子，也需要小人。用前者幹事，用後者享受。君子為社稷服務，小人為君主服務。

齊桓公需要賢臣管仲、鮑叔牙，也需要佞臣易牙、刁豎。齊桓公依靠君子成就霸業，最後卻陷於小人股掌，死無葬身之地。

十個君子的功業，往往抵不上一個小人的破壞。

管仲能靈活處理君主、君子與小人的關係，鮑叔牙愛憎分明，不能容忍小人，隻能辭官不做。

與正人君子、謙謙君子相對，便是無賴小人、卑鄙小人、勢利小人。

所謂小人，不知道德為何物，不知羞愧為何物，不知良心為何物。

俗話說：休與小人為仇，小人自有對頭。

自我安慰：敬君子方顯有德，怕小人不算無能。

清朝長短句：天含糊，地也含糊，說什麼致知格物。不見乎君子擒小人，猶似赤手博豺虎;小人陷君子，易如狂風卷浮土。害龍者蜈，殺象者鼠……

大凡小人，都有手腕計謀，無此就談不上是小人。而小人的手腕計謀往往是超出君子思維範圍之外的。小人幾乎天生就有計謀能打敗君子。君子為什麼不是小人的對手?

君子站在明處，小人站在暗處。君子徒有明槍，小人善使暗箭。

小人不會忙於事業、忙於工作，所以時間充裕、精力充沛，隨時隨地在琢磨人，令君子防不勝防。

君子受道德良知的約束，小人則沒有約束。一個被捆綁的人肯定不是無拘無束的對手。

更重要的，小人都有良好的心理素質，臉厚心黑，刀槍不入。

不要譏諷小人得誌，多觀察得誌者的手法;不要抱怨懷才不遇，多反思不遇者的缺陷。

恨小人、怕小人，讓小人、躲小人，不如學小人。陽光雨露和泥土糞便，都是植物離不開的滋養。

向師友學習，也向對手學習;向君子學習，也向小人學習。學習君子，恪守道德良知;在處世技巧、心理素質方麵，還是多借鑒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