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英:握一把炎涼　　　寫一紙寂寞

蕭紅的墳墓曾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淺水灣。在遊泳的季節，年年的淺水灣該不少的紅男綠女流連其間吧，然而躺在那裏的蕭紅是寂寞的。她的骨灰後遷葬廣州銀河公墓，可以靜聽鬆濤低唱。墓前絡繹不絕的尋訪者和過客輕輕留下足印，偶有獻上一捧紅山茶，與她無聲對話。但身後的熱鬧與她無幹。蕭紅的心在經曆了太多的痛和冷之後，已經習慣了陪伴自己的寂寞!

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那正是蕭紅逝世的前一年，那是她的健康還好的時候，她寫成了她的心靈絕唱——小說《呼蘭河傳》。然而即使在那時，蕭紅的心境已經是寂寞的。

今天，我捧讀《呼蘭河傳》，看到了作家寂寞盛開在呼蘭小城的童年歲月。小小的女孩年年在後花園裏種著小黃瓜、大倭瓜，滿身帶著金粉的大紅蝴蝶、綠的螞蚱、金的蜻蜓都是她的親密玩伴。堆滿了破舊東西、黑暗而塵封的後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愛而猶有童心、善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精神伴侶：清早在床上學舌似的念著老祖父口授的唐詩，白天纏著老祖父講那實在已經聽厭了的故事，祖孫二人對人與事完全相同的看法。這樣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如果有什麼突然泛起的微波，那也無非是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團圓媳婦終於死了;那也無非是磨倌馮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後來，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剛出世的第二個孩子。小城蒼白、刻板的生活常態讓主人公的童年更添沉重、寂寞!

品讀《呼蘭河傳》，我看到了自兒時就深入蕭紅心靈的寂寞青藤的悄然蔓生，也讀到了作者眼中的人世炎涼。而且，那些大悲大慟是以孩子波瀾不驚的語氣娓娓道來的。正因如此，作者筆下愚昧導致的苦難才更令人銘心斷腸。寫到這裏，我的眼前便現出一位辮子及膝、臉長得黑乎乎的、笑嗬嗬的女孩——小團圓媳婦。自然率真的小團圓媳婦走進老胡家，便走進一個噩夢。眾鄰的無端議論，婆婆的殘忍折磨，再加上所有以關心、救治為名的身心傷害，硬生生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逼上了死路。死是小團圓媳婦最好的人生歸宿。活著又能怎樣呢?這樣的人間，活著是這樣苦、累、卑賤，人都在自己的不幸中掙紮;也順便熱情地製造著別人的不幸。生無所歡，死無所惜。那單純、善良、毫無心機的小團圓媳婦終於可以離開了，離開這個視她的性命不如一隻雞的世界!在讀《呼蘭河傳》的時候，我時時被這樣的東西刺痛。那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鮮活的健康的生命被愚昧和冷漠殺死，而殺人的和被殺的卻都不自知。在對國民性的認識上，蕭紅是深刻、準確的。

人世間的繁華也好，落寂也好，都將隨著個體生命的謝幕而委落塵埃。隻是一些好事的人，在作者生活的蜘絲馬跡中不厭其煩地找尋世俗的談資。可是，無論怎樣的臧否，也掩蓋不了那些偉大作家用心血凝結的文字恒久散發的耀眼光芒!

蕭紅在短暫而苦難的生命之旅將盡時，對故鄉呼蘭小城的回望深情而悲愴，冷峻而犀利。握一把炎涼，寫一紙寂寞。炎涼背後是作者的處處洞明，寂寞深處是蕭紅不甘絕望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