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民:礦區的石板路
離開熟悉的礦區到城裏工作和生活已有好一陣子了。每次回到老家探望年邁的老母或走訪親朋,一下車,鋥亮的皮鞋觸及到彎彎的、陡陡的、窄窄的且路麵已附著深綠色薄苔的石板路,就別有一番感觸。
地處黃荊溝的威遠煤礦,地盤不大,可以用“偏遠”兩個字來描述。但是,威遠煤礦的名字卻很響亮,很親切,讓人有無盡的追述和懷念。因為她誕生在抗日戰爭的烽火歲月,著名民主人士孫越崎和著名愛國將領馮玉祥將軍曾在這裏留下過足跡。
我和成千上萬的威煤人就出身在這裏。
上世紀40年代初,為了支援抗日戰爭和國家經濟建設,祖輩們背井離鄉來到了地處黃荊溝的威遠煤礦。短短的二三十年時間,小小的黃荊溝就集聚了幾萬人。於是乎,中學(含高中)、小學、幼兒園、醫院(保健站)、療養院應運而生。溝裏容不下,就想法移居半坡上或者幾十米高的懸崖上。為便於管理,就把居民居住地分為了七個居委,當時被稱為段。五段和六段就在幾十米高的陡峭山上,二段和中學地處半山坡。如今若在異地遇見老鄉,為了證實,開口就要問問你是幾段的。
凡是煤礦大多在山裏,或者是溝裏。山裏或者溝裏是凹凸不平的,且多為泥土路。為了解決人們出行問題,礦裏專門組建了幾十人的石工組,負責修建礦區石板路。於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朦朧中,礦區周圍山崖上那一聲聲渾厚粗獷的吆喝聲、清脆悅耳的鏨子聲、鏗鏘有力的錘聲,以及讓人始料不及放炮聲,時刻在礦區回蕩,組成了開山劈石修砌石板路的動人場景。
孩童時期,我有早上看書的習慣。天剛泛白,出得屋來,坐在表麵抹了一層水泥的洗衣板上,借助簷下昏暗的燈光看書。不多一會兒,對麵的山崖上隱隱約約地出現人影。隨著天色逐漸明亮,那清脆的鏨子聲就會響起,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季。讓好多人弄不明白的是,崖上不管是幾人還是十幾人用鏨,開始聲音有點零亂,可不到一分鍾,那鏨子聲一下就變得整齊劃一了,猶如部隊走正步的聲音。隻不過鏨子的聲音與正步的聲音速度稍微慢些,但節奏感仍然很強。中途有人需用鏨子挑眼內的沙粒,或者有事耽擱一下,歸隊後,隻幾下,單聲調很快就融入到交響樂中去了。叮當叮當,不絕於耳。
一次夏日的午後,火紅的太陽炙烤著地麵,冒出一絲絲熱浪。對麵山崖上仍然響著錘敲擊金屬楔子的聲音。午覺醒來的我走到門口翹首向崖上望去,心想,這麼熱的天咋還不休息呢。隻見崖上有十來個石匠在打石頭。他們三十來歲,每人隻穿一條短褲,褐紅色的脊背和臂膀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有倆人在輪流用二錘伴隨著“哎——呀謔”的吆喝聲從裂開的石縫敲擊石頭,其餘的人在幾米之外用鏨子打眼。固定在二錘上的木棍細細的,似一米多長的竹竿。隨著石匠的渾身用力,二錘被高高的舉過頭頂彎向身後,很快,二錘劃過一道耀眼的弧線,“當”的一聲猛擊楔子。此時,被楔的且上麵還站著兩個石匠的巨石突然從空中掉落。我“啊”聲還沒叫出,倆人就被懸在空中蕩來蕩去,就像現在城市中的蜘蛛人。幸好,他們拴了保險繩。當這倆人被其餘的石匠用繩子拖到安全地段時,他們彼此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在崖上矗立起一組古銅色的群雕。
楊三爺就是這組群雕中的一員。
楊三爺是我的鄰居,從我記事起,就知道他是一個在礦上專門從事修路的石匠。楊三爺五十歲左右,精瘦,背有點彎,或許是常年從事體力活的緣故。頭上常常纏著一張白布帕。他沒文化,目不識丁,但記性好,會講很多故事。每當夏夜來臨,幾排房子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幼紛紛帶上小凳聚集在他門前的壩子,望著他把葉子煙慢慢點燃,聽他講《薛仁貴》《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等。每晚隻要聽他說道“要知意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大家就很自然地起身回家睡覺。尤其是我們這些小孩,聽了楊三爺講的熊家婆,回屋總要看看床下是否有東西。
楊三爺何時當的石匠,沒有人說得清。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每當我們中午或下午放學回家,就會看到楊三爺和他的朋友石匠們,不是“嘿呦嘿呦”地在抬石頭,就是在泥巴路上鋪石板,有時又在崖上打鏨子,或者崖下搬運石頭。即使楊三爺退休之後,也常常在礦區的某個角落,留下他修路補橋的身影。
楊三爺脾氣暴,好喝兩口酒,但並不是好酒。那時憑酒票,也沒有好酒。好像不喝酒故事就出不來。我想,這應該是酒能解乏。現在有一種說法叫做要致富先修路,從另一層意思是說,修路的人大多是找了錢的。而那時的楊三爺好像還要管那麼幾個人,但他的日子並不寬裕,甚至拮據。每到臨開工資的前幾天,楊三爺就要和楊三娘打打鬧鬧,吵著要離婚。一旦開了工資拿到錢買了酒,立時就不吵了。因此,在他們吵鬧時,鄰居通常是不會去勸架的,勸也無用。一次酒後煙癮發了,找不著打火機,卻在門口扯起高嗓子開罵,哪個屁娃兒拿了我的打火機,不得好死!不一會兒,又獨自哈哈地笑了。原來打火機被攥在他手心裏。
礦區雖然不大,但山上山下、溝裏溝外卻住著成千上萬的人。人們腳下的路,就是由楊三爺那一群默默無聞的石匠用一塊一塊的石板從家門口延伸開去,連接著千家萬戶,形成了礦區流動的脈絡。隻要你走進礦區,無論是上山下坡,還是到居民區走街串巷,你都會看見那一條條泛白、厚實、彎彎曲曲、由近及遠的石板路。尤其是那些穿過峭壁懸崖通往山頂的石板路,寫滿了修路人的艱辛。一次春節,省城的領導到礦區慰問,當走到五段山上一戶剛農轉非不久的困難戶家中時,曾經是村婦女主任的大嫂看見領導們氣喘籲籲的景況非常感動,讓正念大學剛回家的女兒寫了一封感謝信,站在堂屋中間由衷地表達肺腑之言。
幾十年過去了,通往礦區山上山下直至每個角落的石板路猶如一代一代的礦山人,曆經滄桑。如今,好些石板路都已經變薄,甚至有些坑窪開始傾斜了,不少路段還附上了薄薄的綠苔。作為礦山,天生就是夕陽行業。雖然,威遠煤礦的名字不久就將退出曆史舞台,但是,成千上萬個威煤人在幾十年的歲月中猶如那一條條敦厚的石板路,承載過曆史的重任,經曆過無盡的艱辛。走到暮年的他們,日子仍然是那麼羞澀,那麼忍辱負重。然而,他們的心地卻是那麼的平靜、坦蕩,就像礦區那一條條通向遠方的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