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捷:孤女
六月的花兒香,六月的好陽光,六一兒童節,歌兒到處唱,歌唱我們的幸褔,歌唱祖國的富強……這久違的歌聲一下子把我的思緒帶回了十幾年前。
一個小姑娘闖入我的視線,她像一株置身於風雪中的小草。認識她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那天,值夜班的我被一陣吵鬧聲驚擾,井口火爐旁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正和弱智兒發生爭執。
小姑娘是外地人,來礦沒找到小姨,天黑了就來爐旁過夜,是他誤侵弱智兒地盤才發生爭執的。小姑娘可憐兮兮的雙眼裏滾動著委屈、驚恐、茫然、失落的淚光。
又一次與她相遇,是在一個雪花紛飛的早上,我去煤化室的途中見到她:蓬頭垢麵,有補丁的紅統絨上衣罩著她瘦小的身軀,長大的工作服褲子,在她腳跟處挽了好幾圈,一雙咧嘴的解放鞋露出她紅蘿卜似的小腳丫。她手拿鐵爪,肩掛破爛工具包。我好奇地問她:找到小姨沒有?她怯生生地望著我,點了點頭。我又問:大清早,你來這兒幹啥?她揚了揚鐵爪,哭喪地說:小姨叫我來撿矸石車裏的煤。
打那以後,我時常見她用鐵爪在矸石車裏刨啊刨,她口喘熱氣,兩條“白龍”在鼻前時隱時現,偶爾,黑咕隆咚的小手,在鼻前一抹,刹間,她成了小“花貓”。別人笑她、羞她、罵她,她都不理睬,仍舊撿煤。
這時跑來幾個小男孩,圍著她連連叫喊:花臉貓,偷油糟;叫化女,偷白米……在場的同行,不但不幫助她,反而借此機會拿她開心。小孩們見有支持者,就更來勁地抓起土塊、煤渣向小姑娘投去,幸好被路過的我碰上,小姑娘才免受更大的委屈和傷害。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嚇得撿煤人各自飛奔。小姑娘被看守逮住了,收了煤、繳了包。第二天她來撿煤時,學別人樣:提個破編織袋,每撿到一點煤,就放到別處藏好,即便是再次被收繳,也隻不過是個破袋袋。
一次,小姑娘撿煤時傷了手,流著血,我見了忙掏出手巾給她包上,催她回家上藥。小姑娘很是委屈地說:她撿不到煤,小姨會不高興。我見沒旁人,就順手從煤車裏遞一塊煤給她,可她不要,她說:拿別人和國家的東西都是賊……頓時,我滿臉通紅。
看見小姑娘的認真樣,使我想到了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兒子,我那小祖宗,在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啥都不會做。可眼前的她,卻不能在父母懷裏撒嬌,她要洗衣、做飯、還要出外勞作。難道這就是人們說的命運嗎?
第二天,當小姑娘把洗淨的手巾還我時,我了解到她更多的情況:她不到十二歲,父母雙亡,唯一的瞎眼奶奶不久前也離開了人世,她來小姨家是迫不得已的。小姨是農轉非,姨父在井下挖煤,兩個表哥在讀中學,小姨每天都得到處打臨工。小姨常對她說:多撿點兒煤,賣了買縫紉機,往後學做衣服。
一天,小姑娘高興地告訴我:她就要到離礦很遠很遠的村校讀書去了,以後隻有星期天和放假時才來撿煤。小姑娘去了村校,同學們見她衣著破爛、古怪、都看不起她,有的還嘲笑她沒爹沒媽的孩子像棵草。小姑娘拉下了許多功課,放學後老師常留她補課,回家晚了,小姨就罵她在外麵躲殺去了……她每天很早就得起床做飯,若遇姨父上早班,她起床就更早了,晚上得洗衣服和幹家務活兒。小姨常教導她說:哥哥們是男子漢,是幹大事的,你是女孩子,家務活得多擔當些。
有段時間,小姑娘來撿煤時,老像哭過似的,眼睛時常有些紅腫,臉上、身上也常有紫的、青的斑塊,我關切地問她:誰又欺負你了?小姑娘眼裏滾動著委屈地淚珠說:小姨和姨父常說他們包裏的錢有人偷,我在家裏算是外人,我就是全身長滿嘴也說不清。後來不僅是她家,就連鄰居家東西丟失,都全怪罪於她。小姑娘在小姨家,既是保姆,也是傭人,現在又成了賊,這對一個未滿十二歲孩子來說,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六一兒童節那天,小姑娘又來撿煤,因小姨不給她錢交活動費,她不能去校參加節日活動,隻有撿煤打發她孤寂的時光。我特為她買來一包糖果,想彌補她的不快,可她無論如何都不收,她怕別人告訴小姨,說她是偷他們的錢買的……後來我曾多次送她禮物,但每次都被她拒絕了。
從那以後,小姑娘常用粉筆和石塊在地上作畫,我發覺她多數畫的是展翅飛翔的小鳥和穿花衣、梳長辮、戴發夾的小女孩。我想她是在為自己作畫吧!她渴望能像小鳥那樣自由自在,渴望穿花衣、梳長辮,再配上漂亮的發夾,這可能是她當時最大的奢望吧!她還神秘地告訴我:她長大後,想當老師、當畫家,那樣她能天天同小朋友在一起,有很多很多粉筆畫畫……
秋去冬來,小姑娘又離開了學校,來撿煤時,又穿上了去年那套冬裝。她的小臉蒼白得有些發青,頭發黃得像枯草,茫然無神的雙眼更大更凸了。一年來,她一點兒沒長,好像還瘦小了幾分,她給人的感覺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乞丐!我情不自禁地貿然說出:想寫一篇撿煤炭的小姑娘的文章。這一來,小姑娘每次見到我都問:叔叔,你的文章寫好了嗎?我被她問得不好意思時,就盡量躲著她,避著她。當時,我確是難以駕馭那文章,故而久未動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小姑娘,直到幾個月後,才知道她失蹤的消息。她的失蹤,對我震撼很大,我不僅感到內疚,還有一種負罪感。小姑娘把我當朋友,把我看成她唯一可信任的人,可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最需要鼓勵和幫助的時候,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躲著她避著她,是我令她失望了,是我令她的心徹底變涼的!我真後悔!我為什麼就不能給她說明我的無能和弱點?為什麼就不能找她小姨好好談談?為什麼就不能給予她精神上的支持和其它的幫助?現在一切都晚了,想彌補都來不及了。她去了什麼地方?她另外還有親人嗎?她需要幫助啊!要是沒有親人,她該怎麼辦?去流浪,去乞討……那麼,她的日子會比在小姨家更苦,更慘……她那柔弱的生命之草,熬得過這漫長的生活風霜雪雨嗎?她的老師夢、畫家夢,還能實現嗎?還有,我寫得《撿煤炭小姑娘》的文章她還能看見嗎?
十幾年過去了,小姑娘瘦弱的身軀、蒼白發青的臉,還有她那茫然無神的雙眼,一直縈繞在我腦海,我時常在為她的健康,為她的命運,為她的人生擔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