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不想回家

五歲，上小學，最盼望的時候是太陽剝開它西瓜一樣的外皮，露出紅紅的臉，暈染了霧一樣的雲彩，然後吐出一顆顆漆黑的籽，漸漸將一切掩蓋。童年的等待總讓人焦急得不耐煩。等待放學，等待回家，等待昨天的紙牌屋，櫃子的芭比公主與大黃蜂，還有媽媽的香米飯。

12歲，中學。媽媽不在身邊。沉悶的作業，壓抑的歡笑裏，每天早上能讓我醒來的，在枯燥的日子裏一如既往地走著的，還是那扇熟悉的小藍窗，那張裂掉的舊木桌。即使隻是坐著什麼都不做，即使那時候時間總是溜得飛快，即使時光總是荒廢，正事總沒幹幾件，即使每天吃到胃爆，事後又後悔難過，即使煩透了瑣碎蒜皮的念叨，柴米油鹽的吵鬧，還是每天想著回家。想回到最熟悉，最想念的，帶給我夢想與依賴，又將我推出門外的地方。

回家，早已成了離開的我的一種習慣，沒有特殊的理由，或者說，是逃離嘈雜的一個借口。

但是，看著影子一天天變長，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曾經夢寐以求的變得已經不再如習慣中那麼期待。不想回家，厭倦放假，躲避一個又一個不厭其煩的節日，再不想描下日曆本裏時針刻下的標簽。看著身邊的人為一個個假期忙碌準備，數著回家的日子，催促打包的行李，按捺莫名的激動，一如曾經的我。我隻是若無其事的看著，任憑時間一天天一如既往。看著一張張幸福的笑臉離開，然後帶著滿肚的牢騷回來，然後又開始了習以為常的等待。循環往複，卻不明所以。如果等待了幾個月的歸程，隻是為了懷念熟悉的溫暖，享受被人照顧的幸福，卻給最愛的人又一次留下了傷害和難過，我不明白這樣是否真的有必要。

終於沒法逃避，還是被開門見山。為什麼不想回家。本來許多引以為傲的理由，還是淹沒在一時的詞窮。其實，並不是心如止水，不為所動，並不是缺少關愛，人情冷漠，也並不是家庭破碎，讓我厭煩。淡定，沒有悸動，自然是假的。隻是不想承認。

理由有很多。不想回家，因為不想看到那曾經英俊瀟灑的臉被歲月雕刻後的風燭模樣;不想回家，因為不想再伸出豐滿卻無力的雙手向那個入不敷出的口袋殘酷索要;不想回家，因為不想自己一個不經意就讓人寒了心，被失望;不想回家，因為受不了半年未見的忘記了寒暄隻剩餐桌上無聲對視讓自己要掉淚的難過辛酸;不想回家，因為經不住風塵仆仆的行程和短暫停留後最難承受的一個人揮手，一個人走向遠方的空落和心塞。

我不知道我的借口是不是很好笑，很幼稚，很莫名其妙，還是是不是會有人跟我一樣。是逃避，善感，還是真的堅強。

不想回家。我以為隻要告訴那個小房子裏的人，我很好，不用擔心，就夠了。但我沒想到，所有的倔強和堅持，所有的理由和借口，在拿起電話我的一瞬間轟然潰爛。親人的包容與忍耐永遠是你無所預料，他們從不曾計較太多，隻是單純的愛和想念。而我，即使不去想，還是會在再平常不過的夜裏夢到那條破舊的閉上眼可以踩到盡頭的墨綠小道，那個曾經讓我跌倒，現在已經蒼老的顫抖的木樓梯，那個每個清晨將我吵醒的鬧騰小操場，那個沒有音樂與尖叫，卻有冬天裏最熱的溫度的小房間。

今天是平安夜，風不大，路很擠，人很亂。抬眼望了望看不到星也看不到遠方的烏黑色的天，吸了吸鼻子，衝自己擠了眼睛，然後突然在無聲的夜裏對手機喊了聲，媽——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