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鎮海:鳥語中的故鄉
多年前的老家那兒,山上植被不多,隻在農戶家周圍看得見少許林木的影子。那些少得可憐的樹木、竹林,將低矮的茅屋緊緊裹住,遠遠望去,像一個個巨大的鳥窩,分散在高大的土山石山下麵。
近些年來,由於退耕還林和各種獎勵扶助之舉,狀況有了改觀,山頭上不僅灌木林多了起來,落葉喬木也慢慢複蘇了。隨著草木日漸豐茂,各種小型動物時有出沒,不僅經常看見野兔在草間林下飛跑,還會在防不勝防中被撲啦啦飛過的野雞驚嚇一跳。而其中變化最大的,是鳥多了,無論早晨、中午還是黃昏,在村中的屋簷下、田地裏、樹林中,都能被鳥兒的歌唱所陶醉。聆聽著美妙的樂曲,卻不知道它的演奏者是誰。真的,如今多了許多不知名的鳥。
與今天相比,多年前的老家,由於林木稀疏,鳥自然不多。但是鳥的種類少,並不代表沒有鳥的歌聲。相反。正因其少,那少數幾種鳥的歌唱或鳴叫才頑強地留在了人們的心裏,久久難忘。我記得,那時候最有名的演奏者要數布穀鳥了。這種鳥可不管這個地方是否貧窮,“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每年都如期來到這裏,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那一聲聲“布穀,布穀”在山間、村頭回蕩,催促莊稼人不要耽誤大好時光,及時種下自己的希望,否則將一無所獲。我發現,布穀鳥履行的幾乎就是一個生產隊長(即現在的村民小組長)的職能。農忙季節,生產隊長每天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吆喝著社員們“出工了,栽苞穀了”、“收工了,各人回家吃飯了”,瞧瞧,這和布穀鳥有什麼區別?隻是生產隊長的聲音沒有布穀鳥的聲音好聽罷了。
緊隨布穀之後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鳥。它的神奇之處在於,在雨季即將來臨的時候,會及時提醒莊稼人說:“修溝等水!修溝等水!”這種鳥的聲音並不響亮,甚至有些低沉,但卻充滿神秘的力量,足以讓人振聾發聵。聽到這種鳥在房屋周圍反複提醒,再懶惰的莊稼人也會趕忙拿起鋤頭、撮箕跑到自己的承包地裏,疏通大小溝渠,給不久就會洶湧而至的雨水準備好去路。一場大雨可能就會毀掉辛勤勞動的成果,毀掉莊稼人一年的希望。不及時修溝,種下再多的種子也沒用。
那時候的農村生活很苦,承擔著生兒育女、養雞喂豬以及其他家裏家外大小活路的女人們更是苦上加苦。所幸的是,女人們的苦卻藏不住,盡管她們可能會盡量隱忍著一言不發,讓別人不知其苦,但是有一種鳥卻不想給她們保密,它們常常躲在莊戶人家附近的樹梢間,關注著老老少少的女人們,然後用同情的語調反複歌唱:“媳婦苦,苦!媳婦苦,苦!”常常惹得苦命的女人潸然淚下,也得到一種被理解的滿足。經常對女人非打即罵的莊稼漢們在聽到這種鳥叫聲後,也會一時產生惻隱之心,對自己的女人變得溫柔起來。在男女平等隻有形式而沒有實質內容的鄉村社會,這種鳥的歌唱發揮了一種調解器和砝碼的作用,讓男人和女人之間那根傾斜的杠杆保持了短暫的平衡。
仔細想來,這些鳥語其實都是非常有講究的,“布穀,布穀”是一種極為鄭重的請求,“修溝等水”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警示,“媳婦苦,苦”是一種令人傷感的提醒,這說明鳥們是知性的,也是嚴肅的,它們理解鄉村生活的冷酷和溫情,理解莊稼人的各種生存狀態。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也有鳥會運用嬉笑怒罵的手法對一些莊稼人的不良行為進行諷刺挖苦。村裏有一吳姓村民,名叫小六山,極為懶惰,家家戶戶上山勞動,遊手好閑的他卻背著手到處逛。到頭來,糧食不夠吃了,就到處借;衣服沒有穿了,就到處討,惹得家家厭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一種鳥對他看不慣了,於是天天在村裏的樹上發出尖利的叫聲:“放槍打倒吳小六山!放槍打倒吳小六山!”聽到這種鳥語,許多人都發出了會心的、嘲弄的笑聲,吳小六山聽到人們的嘲笑,也羞得無地自容。
鳥真的很通人性。這些年,村裏人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生態環境好轉了,生活質量提高了,居住條件改善了,就連曾經令人厭惡的吳小六山,也住上了寬敞、明亮、舒適的新式黔西北民居,鳥們的語言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上述那幾種鳥中,除布穀仍在每年的同一季節不厭其煩地履行職責外,其他幾種鳥似乎都銷聲匿跡了,代之而來的是各種叫不出名來的鳥,用各種不同的美妙的叫聲或歌聲,交織成一首和諧、溫暖、繁榮的鄉村交響曲,提醒人們懷念過去,珍惜當下,思謀未來。(楊鎮海)